再谈写生

秋天，黄山脚下，阳光软软的，江水稠稠的、缓缓的。写生的人很多，除了鲍加先生罗朗兄领的这一行之外，还有不少队伍，把几个小村子团团围住，用水彩水粉，用白描也有些用油画，都在写生。 这么多人，用这么多不同的工具，用这么多不同的样式风格，团团围住一个秋天画写生。这场面外国见不着，在中国也前无古人。而且，从先生到学生，我看还都是高高兴兴像是过节一样，并没有被“束缚”在写生的“穷途末路”那种尴尬。 写生怎么会是穷途末路呢？ 有一个画展上展出两件描写恋爱的油画。一件是女的抱着男的，男的被动应付一脸不情愿。另一件是男的抱着女的，女的被动应付。作者是位大学毕业刚刚留校的小伙子，他认真地告诉我，他怀念中学时候。相比之下，他说大学生谈恋爱就已经不纯了，想毕业分配，想以后的工作、出路。他怀念中学时代一拉手就脸红心跳整宿睡不着觉，他说那时候爱得多单纯，就因为爱，不为了别的。他说画面上画的是他现在看见的大学生，刚好下雪天校园里有一对一对的。听完作者的话，我说，如果不听你这一番解释，真不知道你这画是什么意思中呢。 他的感慨是他的真情实感。但是因为画面上人物、动作、表情全是编出来的，想着画的，所以这感慨并没有成为他画面的有效表达，看不明白。 我们在交谈中都觉得，恐怕在今后还要有写生的习惯，动心有感慨的时候，务必随手记下，当场画下来。如果拥抱的动作不是臆造出来的，那么都会具体，不概念，动作就可能有视觉的说服力，就可能有魅力吸引人看进去。那才是有效的画面表达。所谓“当场”画下来，特别是指眼睛看到心也感慨到那个当场，否则，感慨是抽象的想法，画面是配上去的图解，怎么也难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画写生不是复习功课。 小村子黑瓦白墙，斑驳这中透出些旧的信息。于是，这些旧的信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小桥流水添了些莫名的阴森。尽管天是蓝的、水是清澈的，太阳是明晃晃的，明晃晃的却有凉森森的寒气。坐在画凳上，支起画箱，眼前的小村子里演起戏来，听不见耳边人声嘈嘈，只觉得恍惚有些人影飘动。 画画并不怕有些叙事。写生的时候也不一定真的画什么故事，但是，看着眼前呆呆的小蓬蓬山，如果心里编出些故事来，就觉得景物活起来了。白石老人看着小鸡争食，心里想到故事的下一幕是他日相呼。有点故事就透着耐看。 常说画写生要注意画面的整体感，注意色彩关系。整体感的活灵魂，色彩关系的出发点，其实是您心里编出来的那故事，那故事的温暖，那故事的凄凉。每画一回就得在自己心里重新重新编出一个故事，是新编的故事才能投入，自己才能调动起全副身心来想象和体验。不能不佩服那些画家，对着同一个题材画几遍几十遍，还总有的追求而不是温习旧课。 人物是有故事的人物，石板桥是有故事的石板桥。这故事是自已编出来的，编得好，编得自己相信了，自己有点感动了，甚至跟自己本人的经历都有点相通相近了。这时候，比例、动态、空间、光影、质感……就全有了依据，写实手法有了写实的分寸，变形手法有了变形的分寸和方向。 一棵树，一间屋，一草一木。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在意它了？还是只拿它当做功课？当做结构？当做色彩？心里的浓淡全留在画面上，都看得出来。 画写生，却要“编”着画这不矛盾吗？前面说拥抱的动作不能臆造，这里却讲对景写生要编？恰恰不矛盾，恰恰互补。关门在画室里创作的时候，特别需要生活的依据；而对景写生的时候，特别需要避免的则是表面、皮毛。 写生不必画画俱到。对景写生要记得一个取舍的舍字。能不要的就不要，删繁就简。这不是为了风格，不是为了一种款式——像有人专门把画布周边不用颜料涂满那种款式。“舍”为了“取”，是为了只画那一点点想画的，那一点点值得画的。不用任何可有可无的东西填充，不求款式的完整。这是一种追求，一种对于品质的追求。宁可空着画布，不加一点累赘。只画那些高兴画的，怎么有趣怎么画，想画到哪儿算哪儿。没有先定的规则。画脸不一定画五官，画五官不一定画全了。感受到哪里，画笔就跟到哪里，画成什么是什么。用不着为了款式连连缀缀地修补画面。 写生，是生活短兵相接。明明是条泥泞的路。明明是面发霉的墙，墙上挂着塑封的明星照片。忘记成规成见—与生活短兵相接，霉味浓浓的而封塑的光泽像是油污。黄山是黑色的，暗暗的沉重的黑褐色。黄山并不脏，但它是沉重的、黑的。抱着当代人的态度坦诚作画，生活就大大方方地展示出它的丰盛慷慨；到处都可以有新意，到处都有新题目；如果相反，抱着一种“验证经典”的态度来画写生，生活就显得很局促，很贫乏，“美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可以入画的角度很有限了”！ 白桦树旁边的大变压器。嫌它“太煞风景”了，避开它画白桦——这固然是种“理想主义”的态度；但也有另一种态度，就把这矛盾的组合画出来，就把这“太煞的风景”画出来，风景之太煞不是很有时代感吗？幽默一点，组合得有趣，技法也有新味道。短兵相接打个漂亮仗。 秋天，黄山脚下，一面画一面聊。 今后怎么画写生？又有新的打算在筹划，想画些“太煞”或“大煞”的风景。应该比较好看。 （戴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