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翻开何东君先生的草书作品集《东君书法》,扑面而来的开卷之作便是这首李白的名篇《庐山谣赠卢侍御》。登高壮观天地间,这一千古名句,恰好是欣赏东君书法的要点。
因为确实有着“登高壮观天地间”的生活阅历、事业成就,东君书法处处流露出大气、豪气、英雄之气,以及由此变化而来的静气、逸气、恬淡之气。观其书,想其人,读者得到的不仅是书法美感,还有人生的启发,这正是臻于妙境的书法艺术带给人们的高度享受。
东君先生的人生足迹,跨越东西,纵横南北。他从中国人民大学上学起,就一直在中国的北部或西部学习、生活、工作。1993年之前,他先后在新华社甘肃、内蒙古、四川分社当记者、分社领导,之后,又再进北京担任新华社办公厅主任、秘书长、副社长。故乡山水的清秀、京华学府的高雅、沙漠戈壁的苍茫、草原牧场的辽阔、巴山蜀水的灵动、国家喉舌的权威、世界性通讯社的博大,一一在他的身心留下印记。他领悟了书法大师董其昌提出的认识世界的硬功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格言真谛。数十载手不释卷,笔不停挥,脚不停步,使他在文章、为政等方面均有建树。而且酷爱的书法也随之登堂入室。
在新华社,东君先生的学问文章有口皆碑。他采写的《河西走廊行》《农家小院玫瑰香》《“马超龙雀”》等作品早就归入新闻名篇之列。至于书法,几十年来,他将其视为做文章、写公文、赋诗词的书写工具,从未想当个“专业书法家”。周围人们都知道他“一笔好字”,来往的书简,喜欢就留下来,舍不得扔掉,如此而已。几年前他从领导职位上退下来后,倾注毕生学识,整理书学感悟,致力书法创作,积月累年遂成大观。
他承认,由于对毛笔的生疏,点画粗糙、笔力散弱确为今人通病,“非专业”书家尤其如此,但他同时坚持认为,书法之美,原不仅在点画线条,它是字,是有意义的文字,绝大多数是有内容的文章、诗词。欣赏其美,须将形式与内容结合,形式对于内容的表现力是书法美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只看形式,点画的虚实、间架的均衡、格局的小大、行气的畅滞,都影响着整体的美感,都需要学养与阅历作为支撑。孙过庭所谓“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固然反映了学书过程的规律,但点画分布终系人力所为,可以幼而学之,未必不能壮而学之。以草书为例,在掌握各种偏旁的简化符号写法之后,学书者往往最重视的就是“流畅”,而实际上,这只是基础,尽管达到“流畅”二字并不容易。真正好的草书,在规矩无误、书写流畅之外,还有一个“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的功夫,能够将这些感觉写出来,才能“达其情性,形其哀乐”。恰恰是这一点,不特初学执笔的孩子万不可能达到,就是绝大多数涉世未深的青年人,也难以掌握。万水千山走遍的东君先生,对此充满自信。他坦率地断言,正如古代绝大多数的书法大师都不是“专业书法家”一样,今天也必定如此。在他看来,“历尽沧桑成学问,归写山海表此生。悬针垂露穷肌理,点画使转达豪情”,不仅是扬长补短的功课,也是人生丰收时刻的赏心乐事。
登高壮观天地间。东君先生的书法博采古今名家,却决不肯做一家一派的“传人”,他甚至不愿意为了所谓的“自成一家”而去设计、固守什么“个性特征”,比如“扁势”“方势”“倚山之势”“碑味”“帖味”等等。因为他的经历告诉他,要热爱大自然和尊重人类,春花秋月各擅胜场,要有“个性”,但不能僵化个性辜负了自然和人生的千姿百态。
草书,是东君先生钟爱的书体。他收集、临摹了大量古今草书名家法帖,平素喜以草书抒情言志,对草圣张旭“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深有同感,但他不愿让自己的草书呈现出张旭狂放不羁的意态;他欣赏怀素草书字字飞动的灵气,但对怀素的“圆转”则不打算全盘接受;他钦佩鲜于枢的气势筋骨,又总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一些不那么规矩整齐的拙趣。祝允明的天真纵逸,王铎的“以奇寓正,纵而能敛”,傅山的雄奇浑厚,在《东君书法》中都有一些痕迹,又都有一些变动。早年他曾专心摹仿“毛(泽东)体”,人谓“神似”,但自五十岁以后,他放弃了这种在别人看来殊为不易的“神似”。登高壮观天地间,任何凡人都在他可学之列,任何伟人都不可能让他盲目膜拜!
抛开了门派的羁绊,放下了“自成一体”的负担,东君书法进入了收发由心,随物抒怀的自由境界。《庐山谣》气势豪迈,《山居秋暝》清新恬静,《赤壁怀古》潇洒达观,《登高》中点画飘飞,正合于风急天高、多病登台的悲凉氛围,《题破山寺后禅院》的线条宛若春藤绕树、枝叶婆娑,真有禅房花木深的实感……正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恰似《书谱》对王右军的描述——“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则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不必硬求“个人风格”,而风格自显!
登高壮观天地间。阅尽春秋的东君先生对于世间万物产生了发自心底的包容之心。在他看来,美与丑、强与弱、大与小、是与非、善与恶、真与伪,往往并不绝对,可以对立统一,可以互相转化。人生如此,书法同样如此。
东君先生真诚待人,光明磊落。他把三教九流当作自己的镜子,在朋辈身上寻找可取之处。“要善于扶正,但更要善于祛邪”是他多年担任领导而总结出的“名言”。他说,邪非天生,而是生于形势。形势改变,邪可变正。扶正即是造势,往往可以化邪。疏于祛邪,必使歧途之人失去自新之路而越来越邪,堵塞了正人的一个来源,有害无益。事实上,正是因为有此博大胸襟,他的任职之所,总是留下他感化后进的故事。几多桀骜不驯,放浪散漫之青年,感于他的知遇,发愤成才。
对事物的兼容,对自己的自信,使东君书法卸去了“不能失误” “不能小气”,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思想包袱、精神枷锁。容人所难容,发人所未发,于是他的作品就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宕之气。巧与拙、实与虚、疾与徐、浓与淡、轻与重、疏与密,都成为他随意点染、尽情挥洒的工具。他深知,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前后相随的辩证法无处不在。在动态中变换,在行进中增减,乃至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实有无穷快乐!在此基础上,他深刻理解了傅山关于“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的论述,领会了毛泽东在《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中所说的“枯木朽株齐努力”的境界。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秋词》《春晓》《唐诗四首》等作品中,这些理念得到了充分体现。
登高壮观天地间。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完成使命,修身养性,是新华社高级记者和领导者何东君一生的主要内容。早年在内蒙,他曾写下“愧无文章惊海内,幸有膻粥润诗肠”的诗句,既是励志,又是述志。新华社严格的传统,把握大局的长期训练,对各行各业的广泛了解与理解,使他养成了遇事首先从宏观着眼的习惯。担任各级领导职务,对于全局观的要求越来越高,如何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抓住枢纽,运筹全局,更有了近乎艺术的要求,这些经历,给了他性格和艺术更为扎实的锤炼。
每一幅东君书法作品,都有着自然的完整性。无论是表现何种内容,何种心情,都有浑然一体的篇章之感。而在一篇之中,又总有一种内聚之力。
有一派草书家,极力追求线条连缀,全篇从头到尾蜿蜒相接,称为“一笔书”,此时的草书,内容退居次要,点线成为主角,类似于绘画。而东君草书,与其说是飞舞的点线,不如说是快写的诗文。在他的作品中,上下句之间总有句读之感,意群和词组相对聚合,中心字句突出表现,有明显的诗文节奏之美。在这种节奏引领之下,你也自然合上了节拍,舍去了字字细抠的小气,加入到一句一句吟诵,一篇一篇赏析之中。这种诗韵节律和篇章的整体感,在那些同时兼为文学家和书法家的古代大师的作品中,时有流露。即使是十分强调连贯流畅的草书,也不例外,如黄山谷的《花气诗》《洛阳雨霁诗》,王铎《草书杜甫诗卷》。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东君书法继承了传统,当然,是借助书法之外的途径。
登高壮观天地间。何东君先生数十年“置身须向最高处”的志向、理论和实践,把他引上了一座又一座人生的高峰,在他的书法中融入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也为我们理解他的情怀、他的书法提供了难得的法门。文/李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