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作品《春至》。
齐白石作品《萝卜》。
齐白石作品《鸭场》。
文/郎绍君
齐白石所画的一切,包含花、鸟、虫、鱼、人、兽,甚至山水,什物,都如可对语,是活泼泼地生命。它们分别表现了生命的三个层面——生命特征、生命情趣和生命境界。
一、生命特征
生命不仅是活的,还有不同一般的活的形貌、质量感、运动方式、环境关系、个性特征。画家必须把握这些特征,否则即使逼真形似,也如同模本。齐白石很懂得这点,毕生观察、研究所画对象,以求把它们的个性特征把握得更好。他画虾、蟹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曾说:“我画虾几十年才得其神。”确实如此——他家乡多水塘,草虾很多,小时他就喜欢钓虾,青年时代开端画虾,约40岁后,临摹过徐渭、李复堂等明清画家画虾,到63岁,已能画得很似,但自觉不够“活” ,便用大碗养了几只长臂虾,置于画案观看,还不时用笔杆触动,让他们跳动以观姿态变化。白石弟子胡橐记述说:“白石老人63岁左右画的虾,外形很像,但虾的透明感还表现不出来,虾的头胸还不分浓淡,腹部少姿态,长臂钳也欠挺而有力,腹部小腿十只也未省略,长须平摆六条,呈放射状,看不出正在不停地摇动开合……。到了66岁,画的虾身已有透明感,头胸部前端非常坚硬,表现了虾的硬壳,腹部与节中间拱起,好像能蠕动了,长臂钳也分出了节,最前端一节较粗,更显得有力;腹部小腿也由十只简成六只到八只,长须也有开合弯曲的变化了。”——《谈白石老人画虾》大约70岁后,齐白石画虾才进入化境,虾才成为透明的、游动的、活生生的,虾的向背、阴阳、轻重、厚薄、软硬等,都在简略的笔墨中充分传达出来,而且看上去总像在水中,是湿润的。老人自己说:“我画的虾和平常看见的虾不一样,我追求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所以是活的。”所谓“和平常看见的不一样” ,正是指更富于特征性,更显示生命活力。贺天健说老人的虾“神妙无比”亦指此。白石题画虾说:“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叶底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这里说的“懒求形似” ,并非弱化、放弃形似,而是超越对表面形似的仿真,易言之,是形神兼备。
齐白石对蟹的观察了解也很早,他在《石与蟹》题记中写道:“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错杂,尝有肥蟹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此者不能知。”这观察细致而得其要领。画法的探索比观察更难,胡佩衡记述说:“老人研究画蟹壳经过了很长时间。50多岁时只画一团墨,看不出笔痕来,后来把一团墨改成两笔,再后来(60多岁)改画三笔,不分浓淡,仍无甲壳的质感,直到70岁以后,才画出甲壳的质感来。……他画的蟹腿用中偏锋,看着腿很饱满而表面扁平,假造的不是滚圆,就是扁扁的。再有,他画蟹是横行的状态,假造的不是死螃蟹,就是向前爬行。这都失去了螃蟹的特征。伪造者不可能体会从写生中提炼出来的真功夫。”——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第60页。
白石诗云:“苦把流光换画禅,功夫深处渐天然。”这是真的,只画蟹壳质感和蟹的横行姿态,前后就20年时光!“画禅”的得来是多么不容易啊!
再以画松鹰为例,白石的松鹰堪称绝品,向为收藏家所重。他画的松树,都是马尾松(亦称“五须松”) ,雄伟高大,针形叶,果实俗称为松子。白石家乡这种松树最多,他自己也曾在房前屋后植马尾松。齐佛来回忆说:“余霞峰的周围,遍栽松树,绿荫拂夏,一片涛声。”辛酉年(1921)正月,白石回湘省亲,见借山馆后之松尽被虫食,感而画《松树图》 ,不画一叶,题诗曰:“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齐来。”
诗后又题:“阿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欲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
诗与题记表达了齐白石爱松之甚。他喜用侧锋画老松干,墨色略淡,力度很强,有沉凝苍劲之势;画松枝喜中锋、焦墨,折曲如金文,如龙舞,有“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明雷雨垂”之感。画松针用长锋羊毫,铁线篆法,密密重重,虽细而仍如金刚杵,总之,白石的松树,从造型到笔墨,都透着挺拔坚贞的性格。白石画鹰,多以松树做环境,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松鹰图》 ,松干由画幅下方横出,一雄鹰立其上,转颈投视,睛光直射,松枝由上方斜伸下来,复蟠曲而上,十分有力。松针细长,有动势,两个松子垂垂欲落,面对作品,似闻飒飒秋风,画题:“戊午年避乱湘山,携吾孙阿移起居长松之下,今感慨何如!”戊午为1918年,白石在湘潭紫荆山避兵匪,露宿草莽,吃尽苦头,刻画松鹰的雄姿,却想起这一幕经历,人生的感慨,对英雄和力量的向往,构成了作品的内涵。
二、生命情趣
情趣是生命的表现,生命的欢乐方式,能表现生命情趣的画家是富于爱心、敏于生命欢乐的人。历代画家中,能像齐白石这样善于刻画生命情趣的,实不多见。
想想他创造的画面:苇草下,几只青蛙面对面“商谈”着;河边上,又有两只在看蝌蚪游泳,一只青蛙跳水,小腿被草缠住了,同伴无可奈何。两只小鸡争一条蚯蚓,题曰《他日相呼》 。一棵棕榈下,五只小鸡围住一只蝈蝈,不是要吃它,而是惊奇于它是谁,来自何方;蝈蝈伸直触须,挺着后腿,准备跳逃。河塘里,几条小鱼正追逐一朵荷花倒影;荔枝树上,两只松鼠正大吃鲜果。螳螂举刀以待,要补捉一只蚂蚱;一只老鼠爬到秤钩上玩耍,要自称斤两……面对这些画幅,观者不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幼小生命的活泼可爱、顽皮和稚气,它们的好奇和无防御状态,以及它们的格斗、捕追、奔跳、偷窃等等,都充满了情趣,让人感到生命的欢乐和诗意。
山水、花草也有生命情趣,这情趣来自艺术家与自然物的“对话” 。齐白石晚年给李可染画过两朵兰花,花朵上下相向,题为《对语》 ,李可染说:“真使人感到是含笑相对,窃窃私语。”这种拟人化的描绘,在白石绘画中很多,也很自然。他在20年代为曹锟作《广豳风册》 ,有一页画墨蝶荷瓣,描绘细波之上,漂浮着一片荷花瓣,一只红斑墨蝶欲落其上,不知要采花,还是乘舟,这让人感到是童话的境界。齐白石92岁画《牧牛图》 ,描写自己幼时的牧牛生活——一小儿正牵牛过桥,老牛在桥头迟疑,摇着尾巴,一条前腿抬了起来,身躯却向后倾,那神态,既像害怕,又似和小主人开玩笑,像这种生活细节,一经白石描绘,就洋溢出异样的温情,让人享受到朴素人生的乐趣。白石老人还常画《柳牛图》 ,只画一只牛、一株柳,好像那空格都是春意,余味无穷。北京文物商店藏《柳牛图》 ,从后面画牛——只见圆厚的身躯、两条后腿和歪出的牛角,整个牛身除尾巴用重墨外,余皆用淡墨。细劲柔细的柳条从画幅顶端直拖到地上,暗示着春的消息,动的柳和静的牛,抽丝般的笔线和浑圆的墨团,形成凝重又活泼的节律,那正是宁静亲切的田园诗意,这一切,都源自画家诗意的生命感受。
西方一位哲人说:“天才是忧郁的。”中国虽也不乏忧郁的天才,如屈原、杜甫、八大山人……,但更多愉悦的天才,画家尤如此,平和、宁静、淡泊,醉心于自然美景,忘情于生命的自由与和谐,是历代中国画家孜孜以求的画境。齐白石延续了这一传统,毕生歌咏一切生命的美好,他把欢欣的心化作花朵、林木、草虫、微风、细雨;化作娇艳、活泼、清香,东方文化的生命观念,在这里得到了独具一格的体现。
齐白石亲近民间传统,又把握了文人写意手段,具有综合两者的能力,既可具体生动地描绘,又能恣纵情意地抒发。出入民间、宫廷与文人传统,由兼取而突破,是齐白石的杰出处之一。
三、生命境界
所谓生命境界,指超乎具体描述,体现生命本质的境界。画家能够通过作品“澄怀观道” ,由吃饭穿衣睡觉行路直悟妙香远闻、鸟鸣珠箔、群花自落的“禅境” ,齐白石某些作品接近这样的境地,不是因为他富于哲理思考,而是他历经劫难,饱看世相,亲近自然,参悟荣枯,自然生出的。
这类作品集中在他的晚年,尤其80岁后。试举几例:《秋色佳》 册页。一根小枝,几片枫叶,一只 虫,粗笔写出的枫叶艳红得令人振奋,工笔描绘的小 虫细如毫发——可清晰见出它的花甲、六条细足和两根触须,画面上除了题款,再无他物。墨与色、粗与细、大与小,都成对比,枫叶将落,却鲜艳欲滴,热烈而欢乐; 虫完整如初,但有些孤独寂寞,生命的晚岁反而是生命灿烂的时刻,这是喜,是悲,还是像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悲欣交集”?
莲蓬熟了,荷叶枯了,大地空旷,水面无声。一只蜻蜓飞来,欲落未落(《蜻蜓莲蓬》) 。秋风过后,枝上还剩余几片树叶,一只蝉在枯枝上鸣叫,一个蚂蚁在地上行走,一只红色蜻蜓从空中飞来。秋光是这样的明媚,以致贝叶的每一条细筋,蜻蜓翅上的每一格小网纹,都看得清清楚楚(《贝叶草虫》) 。这些极单纯、极直率又极细微的画面,好像倏然 除了生活表层的混乱和繁杂,呈现出生命的单纯和空明。从白石老人这类作品中,我们听到了生命的波涛,那感觉,真如空潭印月,朗朗清清。
齐白石还喜欢描绘暮鸦归树的景象。最早的一幅,是48岁所作《石门二十四景》中的《古树归鸦》 ,画一株树,一群鸦,题:“八哥解语偏饶舌,鹦鹉能言有是非。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看鸦归。”看暮鸦,为了避是非,逃脱人生烦恼;以诗的前两句作画,是暗示处世经验;以诗的后两句作画,是参透世事,超然自得。重庆博物馆藏《暮鸦图》(十二条屏之一)作于70岁,只在画面左下角画树枝,把大部分空间留给天空与水面,暮色苍茫,群鸦归树,题唐人诗句:“为政清闲物自闲,朝看飞鸟暮飞还。”此画是送给四川军阀王治圆的,诗的第一句有劝谏之意,第二句与画面相呼应,包含禅机:朝飞暮还,人闲物静,去去还还,自自在在。
1956年,白石老人体力、精力明显衰颓。把笔作画,有时会忘记“白石”两字如何写,但仍然挥毫不断,画牡丹为多。1957 年春夏之间病倒,至9月16日逝世,所画最后一幅画仍是牡丹,现在若干幅牡丹落款为“九十七岁白石” 。齐良已《父亲画的最后一幅画》一文回忆说:“那天早晨,风和日暖,父亲不用扶持,自己从卧室走到画室中来……。和往常一样,挽起袖子,不慌不忙,先看看准备好了的笔墨等用具,在笔筒里仔细找出了他想用的那支笔,又用手摸了摸纸,仔细辨别了纸的正反面,然后拿起笔,对着纸停视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蘸了洋红。我一看用大笔蘸洋红,就知道要画牡丹了。这一天,父亲情绪很好,兴致极高,用墨用色,信手拈来,斗大的花朵比真花大有夸张,笔尖用极重的洋红,笔根水份又饱满欲滴,画得淋漓尽致。颜色美艳绝伦,花叶由下到上是墨绿至老黄,有墨有色……。”
中国美术馆藏1957年画两件《牡丹》 ,与此记述略相似。这两件作品一变枝叶分开的画法,改为花、枝、叶一起画,浑然一体。风由左边吹来,由左向右的笔势似乎带着瑟瑟风声,摧动出花叶海浪般的韵律。一幅大度雍容,一幅放浪形骸;一幅还有所控制,另一幅完全进入了大自由、大解脱的境界,每一笔似乎都弹出了理性约束,每一块墨色都无滞无碍,像随风飞动的云,漫流于涧中的水,回荡在谷壑里的松涛。悠游自在,天马行空,意态无穷。
过去曾听人说:“齐白石最后几年的画,已不成画” ,这是只见技不见艺之见。看懂这类作品的笔墨,需要一定的条件。宗白华说:“人间第一流的文艺,纵然是同时通俗,构成他们的普遍性与人间性,然而,光是这个,绝不能使它们成为第一流。它们必同时含藏着一层最深层的意义与境界,以待千古的真正知己。”白石画雅俗共赏,这两幅《牡丹》虽无深奥寓意,却以其生命的大纯真、大自由通向了宗白华说的“最深层的意义与境界”。
齐白石胜出同时代画家之处,是他能超越旧式礼法的束缚,复活被麻木在前人模式中的感觉,重新发现大自然的生命活力,直触生命的真相。齐白石来自民间,来自野性生命力未泯、自然和人的和谐关系未受大破坏的山乡,比一般人更敏于花香鸟语和四时风云的变幻,而性格的真率,阅历的丰富和宁静的创作环境,又赋予他敏于顿悟的特质。这在他的诗文中也有充分体现。胡适说齐白石:“没有做过八股文,也没有做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杨圻评白石诗云:“粗枝大叶诗如画,天趣流行水涤肠。”与上述分析是一致的。
齐白石有首《红叶》诗:“窗前容易又秋声,小院墙根蟋蟀鸣。雅子隔窗问爷道,今朝红叶昨朝青。”引口语入诗,极朴素,又极有味。《窗前容易又秋声》有时改为《一年容易又秋风》 ,用以题画。自古就有光阴流失、人生易老之叹,但齐白石的感叹没有悲凉,秋风起了,秋虫叫了,枫叶红了,生命流动着,语气平淡而意绪悠远。
人们喜欢议论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比较它们的异同。齐白石对生命的观照与体验,正是东方的、中国的。但关注与咏叹生命本身,又是世界的、人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