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1470—1559),初名壁,后以字行,改字徵仲,号衡山居士,苏州人,其与沈周、唐寅、仇英并称“吴门四家”。文徵明擅画山水、花卉、人物,是明代中期画史中影响极大的书画家。他的设色画《湘君湘夫人图》,被鉴评为“只此一幅为真迹”的仕女画,但细究起来,似并非真迹。
一、问题的缘起
《湘君湘夫人图》(图1,以下简称《湘君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曾屡被展出、影印,并多有研究评述。周道振、张月尊同纂的《文徵明年谱》一书中指出,该图上的明王穉登题跋,与清初吴升《大观录》卷二十著录该图的同题文字并不相同,指出:“岂吴氏所见,另是一幅欤?”这说法并未引起注意。其实不只是《大观录》一书,清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二一书著录王穉登书题文字,与《大观录》相同,而不同于《湘君图》上的王穉登题跋。显然,吴升、高士奇见到并著录的《湘君图》一图,并非我们看到的这一幅,孰真孰伪,就需要讨论了。
《湘君湘夫人图》,故宫博物院
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湘君图》,画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图绘两仕女。本幅上有文徵明小楷书“湘君”“湘夫人”歌词,署款:“正德十二年丁丑二月己未,停云馆中书。”左下又有小楷书自题五行,述及绘制该图的原委 ;图右中部有文徵明次子文嘉小楷书题,时间为“万历六年七月”(图2)。
文嘉小楷书题《湘君湘夫人图》
上述书题与《大观录》《江村销夏录》的著录有个别文字不同。该图右下王穉登小楷书题为:“少尝侍文太史谈及此图,云 :使仇实父(英)设色,两易纸皆不满意,乃自设之,以赠王履吉先生。今更三十年,始获睹此真迹,诚然笔力扛鼎,非仇英辈所得梦见也。王穉登题。”(图3)《大观录》《江村销夏记》著录的王穉登题为 :“文太史此图,笔法如屈铁丝,如倪迂(瓒)所云,力能扛鼎者。非仇英辈可得梦见也。戊寅七月。王穉登题。”题跋文字间的不同,显然不是传抄有误所能解释的,更何况《湘君图》上没有高士奇的收藏印记,而有与其同时的收藏家耿昭忠父子的多方收藏印。说明此图与著录本的另一《湘君图》,在清初被不同的收藏家各自收藏着。
王穉登小楷书题《湘君湘夫人图》
二、王穉登题跋文字的讨论
王穉登(1535—1612),字百谷,长洲(今苏州)人。据《明史 ? 文苑传》记 :“吴中自文徵明后,风雅无定属,穉登尝及徵明门,遥接其风,主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文徵明长其六十六岁,故徵明与其交往在晚年,所谓“遥接其风”。《大观录》《江村销夏记》著录文徵明次子文嘉与王穉登题《湘君图》,同为万历六年戊寅(1578)七月,距文徵明创作《湘君图》的“正德十二年丁丑(1517)二月己未”,正合文嘉所记的相距“六十二寒暑”。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湘君图》王穉登题跋文字,需要讨论的问题为:其一,王穉登题跋中说是其“少尝侍文太史(徵明)”时,听其说起此图,而“今更三十年”才得见此图真迹。题跋未署年款,也就无从得知他何时知道,又在何时见到此图的确切时间了。假定按《大观录》著录王题的万历戊寅(1578)计算,则王穉登在其十四岁时,从八十岁的文徵明那里得知此图,又到四十四岁才得见此图,如此似符合“少尝侍文太史”。问题是,已经创作了丰富书画作品的八十老翁文徵明,会情有独钟地记住《湘君图》,并向一个十几岁的小青年叙述吗?他的儿子文嘉反倒在题跋中无任何表述,似乎毫不知情。如果王穉登在十四岁之后的什么时间内书题,则该图已先有文嘉的题跋了,似乎文嘉不知道的事,反倒是后来的外姓人知道得更清楚。其二,王穉登题说此图是“以赠王履吉先生”,即文徵明将此图送给王宠,但画面上没有任何与王宠相关的题记、印章。
文嘉在题跋中说“藏者其宝惜之”,也不知道此图曾为王宠所有。在文氏创作此图的前一年,即正德十一年丙子(1516)的秋天,文氏曾到王守、王宠兄弟家中,并为之绘《落木寒泉图》,赋“过履约(王守)”七言诗。该图为《石渠宝笈 ? 初编》著录,七言诗辑入文氏《甫田集》中。此后不逾半年,文徵明又赠该图给王宠,是不是太过频繁了呢?其三,无论王宠、仇英,文嘉应该都与之有过亲身接触并十分熟悉,其题《湘君图》的万历六年戊寅同年的“仲春”,他为仇英《玉楼春色图》题云:“仇生负俊才,善得丹青理。盛年遂凋落,遗笔空山水……偶见此图,不觉生感,乃题数字于上,览者当宝之。”此图为《大观录》卷二十一著录。吴门四家中的仇英,盛年而卒,这是与之熟悉的文嘉的披露。
徐邦达先生据此得出仇英五十岁左右而卒的推断,并根据文氏弟子彭年在“嘉靖壬子(1552)腊月”为仇英《职贡图》所书跋“而今不可复得矣”,得出仇英那时已卒,又推断仇英生年约为弘治十五年(1502)、十六年(1503)间。为了辅助这一推断,徐先生历数了文献著录或现存仇英作品中有纪年的作品 , 同时得出另外两点结论 :一是仇英“和沈周、吴宽、祝允明、唐寅、王宠等人,多不能在成名后有所往来”;二是“凡文徵明所题仇画真迹,多在文氏的老年,又可见仇英的成就,不能早于嘉靖中叶”。按照王穉登的题跋,以及徐先生考订仇英的生年,则文徵明创作《湘君图》的四十八岁之际,已经教导十四五岁的仇英如何设色了。即使按照某学者关于仇英生于弘治十一年(1498)的又一考订,仇英其时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如果属实,那么仇英早年师法吴门画师周臣的记载,就应该补充为兼师文徵明了。而且为什么在仇英成名之前,文徵明的师友、子弟、门生大都与其没什么交往呢?综上几点讨论,王穉登的题跋,似应属于虚构的文字,反不如《大观录》等书著录的王题更为可信。
三、相关作品间的比鉴
《湘君图》绘湘君、湘夫人为二仕女状,“淡设色画,衣纹作游丝描,主色只朱磦、白粉两种”。《大观录》一书记:“设朱碧色,能以幽淡取胜。”《江村消夏录》记 :“运笔如丝,朱碧简淡。”可见,吴升与高士奇同记为“朱碧”的设色,即有朱红色、青绿色两种,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湘君图》有朱、白两色的设色并不相同。同样表明,著录本《湘君图》是另外的一本。《湘君图》为文徵明传世仅见的仕女画。本幅上有文徵明小楷书题,以及文嘉、王穉登的小楷书题,却均非罕见的孤本之作,因此可以用相关的作品加以比鉴。上海博物馆藏文徵明小楷《离骚 ? 九歌》卷,其中有“湘君”“湘夫人”歌词,因文字相同,方便比鉴《湘君图》上方所书。虽影印不甚清楚,但大致可以看出两者书字结构间似少有区别。而且,上海博物馆藏文氏小楷书,其笔法略显圆厚,与《湘君图》左下文氏所书五行小楷的题记书法更为接近(图4) 。但上海博物馆藏文氏小楷书,署年款为“嘉靖丙辰春三月之望”,即嘉靖三十五年(1556),文氏时年八十七岁。《湘君图》为文氏四十八岁所作,两作相距三十九年,似乎文氏所擅长的小楷书被定格不变了。
文徵明小楷对比(左题《湘君图》,右为小楷《离骚·九歌卷》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徵明《致吴愈札》(图5),即其写给岳父的家书,以信中涉及内容的考订,应为文氏五十岁左右的作品。该信札所书小楷,在结构上有严谨修长与方整遒劲的两种体势,是文氏从师法唐欧阳询并转师晋王羲之《黄庭经》小楷的变化所致。清包世臣《艺舟双楫》内中谈到书法鉴定时说:“故凡得名迹,一望而知为何家者,字字察其用笔结体之故,或取晋意,或守唐法,而通篇意气归于本家者,真迹也。一望而知为何家之书,细求以本家所习前人法而不见者,仿书也。以此察之,百不失一。”这就是说,如文徵明写给其岳父的一封信札,出于尊敬长辈,一定用恭楷,又自然流露出所师法欧阳询或王羲之楷法的遗迹,但又形成自己书法的特点。按照包世臣总结的鉴定之法,以此札小楷来比鉴同为文氏五十岁左右的《湘君图》上所书小楷,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望而知为何家书”。
文徵明《致吴愈札》局部
更何况,其与上海博物馆藏文氏八十七岁所书小楷的相像,不得不产生另外的疑问,孰真孰伪,还是俱伪呢?上海博物馆藏卷的文氏书款识,大意是说有人求书小楷,故用端砚、歙墨,“竟书一日至灯下,复补书《九歌》。书毕,漏下三十刻矣。”故又感慨且有些得意地说:“余今八十有七,明后年将及九十,恐老眼目昏,不知尚能作否?”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从白天至深夜,先书《离骚》,后又“补书九歌”全文,况且又没有明说是什么人能让文徵明如此地“奋不顾身”,大概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文氏子弟、门生代笔,二是作伪者的仿书,正如傅熹年先生鉴此书为“疑旧仿”。倘如此,与此类小楷相似的《湘君图》上文氏小楷当然也属“旧仿”了。至于文嘉、王穉登二人所书题跋小楷,只要将二人所书加以比鉴,不难看出应为同一人仿书。文嘉、王穉登的书法作品存世尚丰富,在此不再细加比鉴了。
四、《湘君图》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文徵明书题、款识有问题,所画“湘君、湘夫人”的仕女画自然就难为真迹了。《大观录》记王穉登题,称该书著录本《湘君图》:“笔法如屈铁丝,倪迂(瓒)所云,力能扛鼎者。”就是说,文徵明用游丝描的古法来绘湘君、湘夫人,笔法细劲沉着,犹如“屈铁丝”。但我们观察此图的笔法,显然轻弱无力,不会有“屈铁丝”的感觉。该图的设色,如果真如王穉登题跋中所说,文氏让仇英设色,“两易纸皆不满意,乃自设之”,则此图仕女的设色当有相当高的水平。该图为淡设色,淡设色的基本要求,应是淡而不浮,淡而匀净。设色是否轻浮,观者的感受可能会有所不同。可以注意一下,湘君长裙下摆部位,凡稍重的设色处,恐非“匀净”,而有些“脏”的感觉(图6)。
《湘君湘夫人图》局部
《湘君图》在文徵明传世作品里是很“个类”的,似没有类似的作品传世,又因为王穉登题跋的“导引”,我们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编的“故事”来认识和理解这件作品。但这一“个类”作品,偏离了文徵明书画的基本“个性”。据文氏次子文嘉所撰《先君行略》中记,其父“少拙于书,遂刻意临学”。传说他在郡学读书时,每晚坚持临写《千字文》为“日课”。这就是说,文徵明是一个以勤补拙的书画家,是一个以“功力”为基础的书画家。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指出:“衡山(文徵明)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孟頫)设色及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而未尝不行者也。”是说他的绘画兼具文人画、画师画的不同特点。按照这样的认识,倘若他用游丝描法画仕女画,其游动的笔法,必应兼具“屈铁丝”的力度,不会是软弱无力的。同理,所用的淡设色,也应是淡而不浮,色泽沉稳的。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故宫博物院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文氏《惠山茶会图》(图7),图绘文氏与友人蔡羽等于无锡惠山茶会故事,时间是正德十三年戊寅(1518)二月,距《湘君图》的创作时间,仅晚年余,可视为同一时期的不同作品,尽管《惠山茶会图》没有仕女,但画有十八个人物,以及设色画山水、湖泊、树木,以淡绿色画湖泊,正所谓淡而不浮,淡而匀净,不难比鉴出与《湘君图》间的差异。《惠山茶会图》才能代表文氏那一时间的艺术水平与个性特征。《湘君图》不仅存在着上述文献记载、文字考据间的问题,就其画法水平而言,也应非文氏真迹。《大观录》《江村销夏录》两书所记《湘君图》,因无传世作品可鉴真伪,但可旁证此幅《湘君图》,只是这一题材的“旧仿本”。
本文选自肖燕翼《古书画名家名作辨伪三十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