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 车
作者:冯骥才
老天津卫管骑自行车不叫骑车,叫蹬车。骑车讲究个模样儿,蹬车不管什么样子,得劲儿就行,于是举膝撅臀,张嘴喝风,为了快,玩命蹬。那时候人不大懂得交通规矩,也不喜欢循规蹈矩;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蹬,于是这些蹬车的人就把一种人当成了自己对手——交通警。
天津人好戏谑,从来和对手不真玩命,只当作玩,斗斗嘴,较较劲,完事一乐。
最能治交通警的是蹬车的大爷。大爷就是大老爷们儿,人老道精熟,又嘎又损,嘴皮子好使,话茬接得快,句句占上风,而且个个好身手,能把车像马戏团那样玩出彩来,连老警察也怵他们一头。只有那些刚上岗的小警察不知深浅,想捉弄一下这些大爷,一准叫自己弄得没面子。
清末杨柳青年画《新刻天津紫竹林跑自行洋车》(局部) 圣彼得堡俄罗斯民族学博物馆藏
那年,天津卫的交通设施更新换代,交警们由街心站岗挪到路边一个玻璃亭子里,还在街口立了灯杆,装上红绿灯。交警坐在圆圆的岗亭里,隔着玻璃眼观六路,顺手扳扳红绿灯的开关,还躲风避雨,更不怕晒,舒服多了。四面钟岗亭里来了位新交警小陈,白净小脸,晶亮小眼,新衣新帽新岗位,挺神气。这天,小陈见远远一位大爷蹬着车打东边来了。那天天气凉,可这大爷车技好,时不时撒开车把,两手揉擦揉擦冻得发紧的脸皮。小陈知道这大爷是在故意“玩帅”,想演一演车技,逞一逞能耐。小陈只装没看见,待车子蹬到路口,小陈忽地一扳开关,绿灯变成禁行的红灯。那时候红绿灯的开关都用手扳。叫你走扳绿灯,不叫你走扳红灯。
大爷一见灯变,马上捏闸,车停了。一般人这么猛一捏闸,车子都得歪在一边,人就得下车。可这大爷厉害,车停住,人不下车,屁股坐在鞍子上,两只脚还踩在蹬子上,那车居然立在那里,不歪不斜,纹丝不动,这手活儿叫定车。小陈见他定车,心想你就定在那儿吧,反正定车的时候不会长,我不变灯,看你怎么办?你能总定在那儿吗?等时候一长,车一歪,人下来,丢人现眼吧。
大爷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小警察的心思。他定着车非但不动,伸手打衣兜里掏出烟来,划火柴点着,然后把两条胳膊交盘胸前,慢悠悠地抽着烟,等着变灯,就赛坐在家里凳子上那么悠闲。灯愈是不变,他反倒坐得愈稳。车子赛钉子一样钉在街心。
这一来,两人算较上劲儿了,一些路人就停下来看热闹。看这两位——一位守着华容道的小关公和一位市井里的老江湖——究竟谁最终得胜。
红灯不变,谁也不能走,时候一长,事情就变了。停在街上的不只大爷一个,还有愈来愈多的车都停下来走不了,有的急了按铃铛按喇叭,有的嚷起来:“警察睡着了?”只有大爷稳稳当当定在那里,好赛没他的事。
面对这局面,到头撑不住的还是小陈,只好扳开关,给绿灯。大爷抬头一瞧灯变绿色,烟卷一扔,双手撂在把上,蹬起车子。车过岗亭时,扭头瞥了这还嫌太嫩的小警察一眼。小陈两眼盯在前边,不敢看他,却能觉出这老家伙得意又嘲弄的目光一扫而过,脸皮火辣辣烧了半天。
冯骥才先生手绘的“蹬车”
再一位栽在大爷手里的,是黄家花园道口岗亭的交警,也是初来乍到的一位小警察,姓尤。这小尤比前边那小陈强多了。小尤是河西谦德庄人,自小在市井里长大,嘴能耐,人不吃亏,到任的两月里碰上过几桩刁难的事,都摆布得漂漂亮亮,人也愈发神气起来。
隆冬一天下晌,他岗亭侧面的道边,一位大爷正在上自行车。车子的后衣架上绑着一捆木头,挺宽,大爷腿短,又穿着厚棉裤,腿跨不过去,连跨几次,没跨上车。眼下这时候正是下班,街上人多车乱,小尤怕大爷碰着,想叫大爷去到人少的地方上车。小尤心意虽好,可是天津人喜欢正话反说,连逗带损,把话说得俏皮好玩,有哏有乐。他拉开岗亭的玻璃窗,笑嘻嘻对这大爷说:
“大爷,您要想练车,就找个背静的地方去练。”
小尤这话给周边的人听到,真哏,全乐了。
天津卫的大爷向来不会栽在嘴上。嘴上栽了,面子就栽了。这大爷扭头朝小尤说:
“甭瞎操心,没你的事,你自管在你的罐里待着吧。”
罐是指圆圆的岗亭像个罐子。天津人有句俗话:“罐里养王八,愈养愈抽抽。”这话谁都知道。
这话更哏,众人又笑,当然也笑这小子不懂深浅,敢去招惹市井的老江湖。小尤这下傻了,张着嘴没话说。
大爷乘兴一跨腿,这下上了车,再一努劲儿,蹬车走了,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