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路”:胡晓媛的决绝选择

日期:2025-03-13 09:36:53 来源:艺术新闻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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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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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胡晓媛当前在大馆当代美术馆的展览现场,“异路”这一展题就已在分叉的路径中分晓。在入口处的装置《心皮 一》左侧,白昼似的沉静亮光,通过两面白色展墙包围而成的锐角角落向观众散射而来,通向装置《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 一》;而右侧则是黑色的、由绡制成的黑色纱幔,隐隐地透出后方装置作品的形态——但你无法直接穿越纱幔见到它的“真身”,只能沿着纱幔所指引的路径行走,看见一枚小小的绘画《遗忘小屋 一》在墙壁上投下暗暗的阴影。“这不是一条单向的道路,”胡晓媛说,“有一些可被选择,或能够让你在瞬间产生犹豫的东西。我希望这些我所提供的所有差异,无论是软/硬、明/暗、动/静,能够让观众在犹豫之后,再笃定地作出判断——我就是要去那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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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心皮 一》,葫芦、绡、铁丝、废鱼叉、铁棍、线,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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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北京公社的“瓮中沙”、2022年上海西岸美术馆的“ 沙 径 ”,以及此次“异路”,三个展览呈现了胡晓媛的心路层叠与递进的过程。历经疫情初期所感受到的恐惧、对未来的窥探与盼望,中期的局促迷惘,过去几年的路径变化令她突然意识到了某种比较清晰的、可确定的路径。这条路径显现为她对这次展览的精密控制,大至空间结构,小到一根梁柱、一块地板,都是她个人表达里的环节——胡晓媛认为自己既像制片人,又像导演;也指向展览作品所埋下的蜕变路线,策展人之一皮力用“脚手架”比喻展览的生成过程:最初以黄公望、萨蒂、屈原等历史人物的放逐命运为起点,最终褪去具体典故的外壳,直指存在的本体论困境。从入口至出口,光线从明过渡至暗,观众将从布满人文痕迹的“废墟”,到达景观和自然,逐步走进旷野之中。

“异路”是胡晓媛在香港做的第一个展览,七组十二件由大馆委约创作的装置、声音、绘画、录像及诗歌,分布在环形动线内。展览的源头来自她对自我的梳理:黄公望、埃里克·萨蒂、屈原,这些她所着迷的人物似乎有着类似的命运,他们是其所处时代中的异类,都有着自我放逐的倾向,86岁的黄公望完成《富春山居图》后,在他的隐居之地常熟去世,萨蒂在困苦中病逝,屈原投江而死,“我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困境,但是同时也看到了他们对这种‘异路’的选择的决绝。”从这些“人类样本式的切片”中,胡晓媛看见了自己在平凡的存在过程中“密布着的困顿和不如意”。如此说来,展览的生成过程就像化学反应,当这些典故进入一位艺术家的心灵,她便用手头积攒的材料将其凝结起来,最终将对“异路”的思索带给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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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卜居志 》,汉白玉、玄武岩、废弃木梁、墨、绡、漆、铁钉、铁丝,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展览中位于最亮处的作品之一是《卜居志》,其名取自《楚辞》的首篇《卜居》。屈原被流放后,寻卜于太卜郑詹尹。他一连道出了诸如“是宁愿凭力气除草耕作呢,还是游说于达官贵人之中来成就名声呢?是宁愿直言不讳来使自身危殆呢,还是跟从习俗和富贵者来偷生呢?”的疑问。太卜答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您按照您自己的心,决定您自己的行为。龟壳蓍草实在无法破解这些疑惑。)在胡晓媛看来,这是一个看似犹豫不前、实则明心表志的故事,“一个他还没有坚定地去实施时,就已经把这种决绝的意志埋在心底的故事。”

胡晓媛在国有封闭矿场中寻找到了最洁净的、没有石线的汉白玉,将其与黑色的玄武岩放在一起,从 “三不管”地带中的一座破庙里找到了两根木梁,将其摆放成几乎垂直的结构。她将木梁的内芯完全掏空,又在外包裹上极薄的生丝(绡),耗费大量时间以接近于生物肉体的颜色涂画描绘表面木纹,使得木梁仿佛两具空心但在蜕变过程中的生物体。“滋长的意图,以及在困境中失去的、原有的内心支撑,占卜布阵,以及宫廷废墟,《卜居志》把这些信息整合成了一个相对比较平衡的架构。大概是我对于像屈原这样一个人的困顿和内心路径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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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心皮 一》,葫芦、绡、铁丝、废鱼叉、铁棍、线,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在展览之初,装置《心皮 一》“站”在异路的分径路口,底部尖细的鱼叉刺立于地面,顶端薄纱却如植物般向上舒展,中段缠绕的丝网将暴力与柔韧的“果实”(打开的葫芦的腔体)凝固在永恒对抗中。细长的作品结构让人想起雌蕊的构造。在中国的文化中,葫芦象征着怀孕的母体或是祖先,彝族人用葫芦制成葫芦笙,他们认为能够吹奏出伏羲与女娲的声音。作品题中的“心皮”就是雌花器,一种具有生殖作用的态叶。鱼叉则是人类用以解决温饱得以维生的工具,已然残破不堪。影不离形——一体两面的结构是独活之人的写照,作品暗示的是一个蜕变的过程:无论是在沉闷辛劳的日常中自辟一片天地、多重自我的博弈,还是仅仅安静接受生命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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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 一》,太空铝、镜面、绡、墨、构树皮纤维、玉米纤维、蛋壳、镜贝、羊毛、塑料、废弃轻体钢筋、铁丝、钢丝、玻璃纤维、线,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太空铝不生锈、不褪色、耐高温、耐冲击,用太空铝制造的航天器和卫星在宇宙中依循着既定的轨道飞行,它就像漫长而不知终年的宇宙生命。在展览中,有三件作品用到了太空铝这一材质作为构架,且也与生命和时间相关。《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 一》将太空铝制作成一面“屏风”,太空铝的表面由于经过砂轮加工,留下了显著的刮痕和磨损,光线照射在铝材上时,反射出微妙的光影变化。其背后躺卧着一张以太空铝和镜面打造而成的浅槽,像是一张床或是一具棺,上面摆放着被黑色的绡包着的用玉米纤维制成的骸骨,被镜贝承托着、白色的绡裹住的蛋壳,以及被羊毛包裹的构树棍。在另一侧,则悬吊着形似蝉花和婴儿床摆件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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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 二》,钢、太空铝、废弃轻体钢筋、不锈钢网、铁丝、镜面、绡、胡蜂巢、干橘皮、偕老同穴、萨满石,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蝉花是一种虫生真菌,寄生在蝉蛹或者是幼虫之上,将虫体内的营养吸尽后使其死亡变成菌核,并在尸体前段长出“花”状的子座。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在《花冠》里写,“从我手中秋天吃掉自己的叶子:/我们是朋友。/我们从核果中剥出时间我们教会它走路:/时间又归返壳里。”胡晓媛将诗歌、植物与人造物并置,生命在永恒的太空铝上起终。《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 二》则更似一座危楼,三条旧钢筋支撑起三面太空铝板围合而成的空间,铝板上摆放着干瘪的橘子和蜂巢,一段“偕老同穴”(玻璃海绵)从其上垂下。展览手册写道,作品的结构类似花冠;但远观似乎也好像是带翅的昆虫悬停在某个表面之上,或许,构造出游离在植物、动物和人造物品之间的形态,也正是胡晓媛创作的倾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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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我有根,但我在漂荡。》(局部),通草纸、墨、太空铝、废弃轻体钢筋、头发、云母片、绡、羊毛、青管螺、管状螺、镜贝、海螺化石、螺钿、鱼胶、蜻蜓翼、蝶翼、干柚子、朽木块、粪便化石、玉米纤维、房角石、铁丝、磁石、线、两个故事与一首诗(由艺术家所作),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干瘪的橘子和蜂巢内缩成核果的样貌,垂下的玻璃海绵为其裹尸,但其多孔的结构仍留出了生长的余地。在金属的稳定不灭中,生命等待着再次萌芽的时刻——胡晓媛在《我有根,但我在漂荡。》中展出了一首诗,诗中写道,“当炎热让花蕊匍匐,/卑微轻点泥水/和着尸土,/就像/藓,/巴望/被允许冲向那根风化了的骨缝,/巴望,/不倦地/钻,/巴望……”而从这件作品中,我们能看见更多的生命遗迹,比如羊毛、螺、蝶翼、干柚子、朽木、粪便化石和头发,它们摆放在微微倾斜的太空铝板之上,这些构成作品不同部位的“失能”之物曾经也有着各自的前史——然而,胡晓媛在采访中问:“所谓的‘失能’和‘赋能’到底是以什么来衡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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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在观察中捡拾,在捡拾中观察,她在旅行中偶然遇见了一些“废弃”或“无用”之物,将它们用非常规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而这一切的出发点恰恰来自于对“失能”的质疑,和对意义与标准,甚至时间的发问。她向我们谈起了《我有根,但我在漂荡。》中的“砗磲”的来由。

一次,在东南亚境内的岛上,海潮退去后,她在沙滩上捡到了一颗比巴掌还小的砗磲,“挺可怜的”,这颗砗磲已被海水腐蚀得布满孔洞。然而即便它不再具备作为珠宝材料的价值,也仍然无法携带出境。于是,她用绡自制了一个复刻版,将这颗“砗磲”的前半部与一支管状螺的后半部结合在了一起,像是捏合出了一个新的、怪异的物种。以此,她认为,“在人的认知之外,往往还存在着某种不断异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来自于外部世界,只来自于自己。”对所谓失能之物的爱,其底层逻辑来自蜕掉“标准”的外衣后,对所有存在物的灵魂读解和深度共鸣。这种复杂的感知力,就像身体接触不同事物时所引起的生理、心理甚至幻觉式的反应——I am touc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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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木/秒杪》系列,木、墨、绡、漆、铁钉,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木》系列是胡晓媛长期以来的绘画实践,所探讨的“副本”与“正本”的关系与砗磲和“砗磲”类似。她将被丢弃的木板带回工作室,覆之以半透明的绡,在上面画出这块木板上相同的纹理。本次展览所展出的《木/秒杪》系列,作品名便是一个基于想象和通感的文字游戏,“杪”的本义指树枝的末梢,引申为末端、末尾、细微,通“渺”。木,正是在树梢摆动、摩擦的细密刹那中存在,而“渺”——水面之辽阔,也在水波流动、皱起时存在。展厅中《木/秒杪 三》与《木/秒杪 四》的画面,因胡晓媛用漆为其着色,远观分别显现出了白昼和黄昏时的海岸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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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放逐志异》,单频道录像,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复制/覆盖也是一个不断剥脱表层的过程,不断重复这个剥脱、重新生成的过程,能否达到极境?

2023年六月,为了知道“那种我想象中的极限的感觉和最漫无目的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为了去“最遥远的、最荒芜的、最冷的地方”,胡晓媛前往冰岛、法罗群岛和苏格兰最北端的天涯海角(John O' Groat),漫步目的地游走。她把自己还原成一个纯粹的存在物,把自己放到一个无所依托的环境下袒露,找寻贴近以色列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所提出的“我与你”的关系:“我和‘你’之间没有概念性,不用预先知道什么,无需借助幻想;就连记忆也焕然一新,摆脱了孤零零的状态,进入完整。我和‘你’之间没有目的,没有贪欲,不用预先做些什么。就连渴望也焕然一新,摆脱了梦想的状态,进入显现。所有的手段都是阻碍。只有所有手段被打掉,才会发生相遇。”[1]“复制”也是一种“我与你”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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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媛,《放逐志异》,单频道录像,2024年,大馆当代美术馆委约作品,“异路”展览现场,2025年,图片由大馆提供,摄影/关尚智

在最后的影像《放逐志异》中,我们看到了在极寒之地与她一同“存在”的物/生命:产卵后死亡的雌性章鱼、发丝和羊毛织成的线与网,迁徙中的羊群、飞过山峦与雾的群鸟、交配的蜜蜂,还有反射着银光的海面——砂轮加工后的太空铝也反射着相似的光芒。一张存在与虚无的感知之网被编织而起。在影像结尾,她用世界语念出最后的诗句:“你,/有/没有,/等待/那种/素未谋面的初见,/或者/转瞬即逝的诀别。/我/有。”极致的等待是一种中间状态,在仅有我、等待“你”的真空中,初见与诀别有了魂灵、神明的指向,这或许正是胡晓媛能够决然地说出“有”的条件。世界语逐渐脱离了交流的功用,在《放逐志异》里,她将世界语转化成了她自己的树洞。“我自己就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人类样本,也是一个总在跟变化中的我自己没完没了地缠斗的人,”她说。




正在展出

胡晓媛:异路

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

展至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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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郭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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