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男人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他的Cybertruck提醒他电量不足,于是他驶入充电站。他口渴了,于是拿起一瓶燃力士,猛灌几口。等待期间,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加密钱包,看看那些币表现如何。要不要割韭菜?还没到时候。他回到车里,打开最新一期的Joe Rogan播客。他很赶时间。
他要去哪?可能有成千上万个目的地——可能是拉斯维加斯永利酒店的Eden Fine Art画廊,去看Alec Monopoly的新展开幕;也可能是在迈阿密巴塞尔期间去到温伍德艺术区去参加优衣库赞助的Joopiter(由菲董创立的线上拍卖平台)的派对;又或者是去贝浩登在曼哈顿下东区的空间里参加MSCHF的开幕活动。不管到哪里,他都会在X上发一张照片——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红筹艺术藏家”,正在艺术界获得越来越多的关注。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红筹艺术”(red-chip art)这个词时,我当时的理解可能不是很正确。它在2021年艺术市场繁荣期曾短暂出现又消失,那时候似乎是指1975年以后出生的艺术家创作的昂贵艺术品——也就是如今的“超当代艺术”(ultra-contemporary art)。不过我一直记住了这个说法,近年来在报道艺博会和画廊展览时,我不断修正着对这个概念的理解。
那么,什么是红筹艺术?红筹艺术与“特朗普主义”(Trumpism)及其美学有一定关联,但并不具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即,红筹艺术并不专属于共和党,就如同蓝筹艺术肯定也不专属于民主党一样)。红筹艺术形式多样,但有一些明显的视觉特征:扁平化的卡通风格、街头艺术/涂鸦美学和多彩的电镀效果。带有加密货币元素的作品也很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红筹艺术的核心在于拒绝崇拜传统的艺术史架构,这或许是对精英化、专业化知识体系的一种反叛。
在2010年的美剧《我为喜剧狂》(30 Rock)中,亚历克·鲍德温(Alec Baldwin)饰演的角色杰克·多纳吉(Jack Donaghy)曾调侃说:“我们知道什么是艺术,马画的画就是艺术。”这句话代表了里根时代保守派的观点,依然迷恋于旧世界审美,残留着欧洲世袭贵族的品味。如今,如果一位强有力的共和党人(或对特朗普抱有好奇的独立派)再重新讲这个笑话,说不定会变成:“我们知道什么是艺术,Bearbrick x KAWS的联名款就是艺术。”
红筹艺术的藏家包括一些神秘且富有的千禧一代,ta们喜欢看起来像玩具的艺术品;一些新富的科技人士,传统的艺术世界对于ta们而言没有吸引力;还有一些嘻哈领域的先锋人物(以及靠他们致富的人)。
那些加密货币的拥趸往往也会是红筹艺术的粉丝。因为红筹艺术这个门类为没有太雄厚经济实力来购买原创艺术品的消费者提供了很多选择:限量版玩偶、限量版NFT、限量版时尚单品和各种表情包币(memecoins)。
不过,就像传统的蓝筹艺术世界一样,红筹艺术也有一套阶级划分。
杰夫·昆斯(Jeff Koons)和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并不算红筹艺术家,但他们在这个叙事中是重要的过渡人物(蓝+红,那或许可以称他们为“紫筹”?)。他们的创作还是根植于艺术史,且已被许多艺术博物馆收藏,但他们也批量生产带有相同/相似的标志性元素的产品,价格层次很多样,效果也参差不齐。(比如,杰夫·昆斯和LV的联名包袋系列因为过于高雅、过于艺术,对喜欢红筹艺术的人来说有点曲高和寡,很快就不再被人提起;但村上隆最近和LV的再合作则让红筹艺术的粉丝们在SoHo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队。)
我认为,真正顶级的红筹艺术家,应该是那些在Kanye West彻底“走向黑暗”之前被他相中的人,比如KAWS、乔治·康多(我知道有些人会反对)、Virgil Abloh(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蓝筹艺术领域就根深蒂固的男性主导地位似乎也延续到了红筹艺术领域)。这些艺术家一只脚站在传统的蓝筹世界,另一只脚则站在满是潮牌合作、加密货币和Supreme限量款的红筹世界。其他类似艺术家还包括:汤姆·萨克斯(Tom Sachs)、亚历克斯·伊斯雷尔(Alex Israel)、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班克斯(Banksy)。
然后是一些影响力还没那么大的红筹艺术家(也是该领域的大多数):Alec Monopoly、Mr. Brainwash、Romero Britto(可谓开拓者)、Niclas Castello(还记得那个1170万美元的金立方体吗?)以及任何曾经将Kate Moss的脸打印并粘贴在树脂上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目前还没有获得主流艺术界的太多认可,依然处于相对边缘的地带。
红筹艺术发展到现在的“巅峰时刻”大概是去年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委托丹尼尔·阿尔轩(Daniel Arsham)制作了一个Tiffany蓝的大雕塑,以其妻子为原型。又或者是去年11月,一群加密货币爱好者将莫瑞齐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那个知名的香蕉作品《喜剧演员》(2019)拍卖到620万美元,最终的买家——加密货币大亨孙宇晨——竟然吃掉了它(也有一种说法是他只是为了博取媒体关注,所以假装自己真的在吃一个价值620万美元的香蕉)。
红筹艺术伴随着Kanye West的早期专辑逐渐崛起,但在2021年真正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当时,Beeple的一件“NFT作品集”(也就是以6900万美元的巨额成交,轰动了当年的《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为他打开了传统艺术界的大门。很快,他便在意大利都灵的里沃利城堡美术馆(Castello di Rivoli)和香港的M+举办展览,还与知名策展人小汉斯会面了。
如果说蓝筹艺术的典型作品是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蜘蛛雕塑、唐纳德·贾德的堆叠作品和杰克逊·波洛克的泼洒画作(即数十年来行业里形成共识的那些贵价作品),那么相对应的,红筹艺术就可能是达米恩·赫斯特的波点画作(当然是NFT版本)、MSCHF在社交网络上引起热潮的阿童木大红靴子,或者是会发光的Kidrobot——这些作品看起来似乎不值那么多钱,但它们拥有适合数字化传播的特质,容易被习惯线上世界、特定圈层的人群所理解。当红筹艺术采取一种更传统的外观时,往往会高调宣示其“纯艺术”的身份,例如乔治·康多的一些类似毕加索风格的绘画。(艺术评论家Peter Schjeldahl对康多的作品有句很经典的讽刺:“对绘画(的技巧和风格)充满迷恋,却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并不真正服务于艺术表达)。”)
所以红筹艺术品在各种电子设备屏幕上看起来总是很棒,通常有着像豆豆娃(Beanie Babies)一样的交易方式(注:豆豆娃是非常经典的饥饿营销案例,被人为赋予各种稀缺性,在上世纪90年代曾掀起超级热潮)。一个例子是前几年也曾爆火的“无聊猿游艇俱乐部”(Bored Ape Yacht Club)和它的众多变体,但关于这个在此就不多说了——盯着红筹艺术看久了,我总有种好像站在微波炉前太久的感觉。
今年早些时候,我参加了一场艺术市场座谈会,资深顾问Amy Cappellazzo在会上尖锐地谈到算法和AI对收藏品味的影响,尤其关注那些已经是“数字原住民”的新藏家。她描述的一类人在我看来正是红筹艺术藏家的完美画像:这些人“高度数字化”,并且“由于长期生活在非物质世界中,所以对实体艺术品没有太大兴趣”。
Cappellazzo补充道:“物质世界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更在意的是体验。”而红筹艺术往往就具备这种实验性的元素:你可以吃掉天价的香蕉、穿上超现实的靴子,在线上的市场中购买,在Instagram上炫耀、享受多巴胺的飙升,然后再转手卖掉。这种流程也契合了当前的快时尚趋势——成千上万的青少年在Shein上买衣服,但穿了一次以后就会将其转售。可以说,这是一种“算法化的艺术”(algorithmic art),依赖社交媒体而流行,因为所有人都认同它是流行的,你的算法也会不断地推送,使它更流行。而当把品味交给算法时,你“失去了一些本质的自我”,Cappellazzo如此说。
我并不是提倡像19世纪的勒德分子那样砸掉机器。事实上,我在不久前拜访了一位知名画家,他也正在尝试AI和NFT技术,在从艺数十年后进行这样激进的转型。“这很可能是新的立体主义,”他一边使用着AI图形工具一边说道。而他的新作看起来怪异、富有实验性、又难以捉摸——这正是红筹艺术通常缺乏的特质。
最后,回到那位驾驶Cybertruck的车主。他喜欢Alec Monopoly的展览,在曾经遥不可及的蓝筹画廊贝浩登也能如鱼得水。红筹艺术正逐步渗透到艺术世界的上层,不再局限于迈阿密那些俗气的卫星艺博会,而是进入了主会场。仅在过去几年里,KAWS已经在安大略美术馆、安迪·沃霍尔博物馆和汉普顿的帕里什艺术博物馆里展出了。
明年,这位Cybertruck驾驶者又将驶向何方?四大画廊尚未全面进军红筹艺术领域。豪瑟沃斯、佩斯和高古轩都曾尝试过一些较为安全的选项,比如乔治·康多、奈良美智和亚历克斯·伊斯雷尔,但它们还各自依然坚守着蓝筹艺术的高墙。不过可以想象,它们全面进入红筹艺术领域也并非难事。另一边,MoMA和惠特尼美术馆等顶级博物馆也一直在保持距离,然而随着资本不断流入红筹艺术领域,它们能否还能继续坚守阵地?
红筹艺术的继续发展可能并不依赖于传统艺术世界。但反过来,传统的艺术世界是否能在没有红筹艺术的情况下继续发展?这可能不好说了。
文丨Annie Arm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