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勃,《美杜莎的倒影》,2024年,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采访、撰文 姚佳南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在关于现代性的著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引用马克思的话语,指出现代生活如同一团“运动的混乱”,一方面是永不满足的欲望与冲动,另一方面则是虚无主义与生活的碎裂。当前正在顺德和美术馆举办的展览“预言的寓言”,正是艺术家范勃对今日人们所身处的现代生活“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感受与表达,他在展览中通过一系列雕塑、绘画、装置和影像作品,试图揭示“可见与不可见” 的多重关系,观照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与焦虑。
在和美术馆的入口水池中,雕塑《美杜莎的倒影》倒映在水中,摒弃了珀尔修斯斩首的传统叙事,美杜莎那双拥有石化他人能力的双眼,此刻正垂眼望向水面上随水波而扭曲的自我的倒影。这种对神话的“祛魅”贯穿整个展览。展厅入口处,《边界》中的神像被挤压在逼仄的画框内,本该存在于“巴洛克”画框中的绘画内容——佛像,却被放置在了对面的白色幕墙上,以俯看众生的姿态凝视着往来观展的人群。神像与佛像贯穿于艺术家的多媒介创作之中,不再是信仰的载体,而更像是被解剖的标本,暴露出现代社会的精神病灶。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展览的同名雕塑群刻画了一幅“陨落”的神祇图景:波塞冬的头顶缠着绷带,胜利女神折翼,赫拉克勒斯戴着氧气面罩倒地。范勃认为,“相对于理想中的神而言,人是不完整或者说残缺的,而将人的这个特点用之于塑造神的身体,是希望重构一种‘神与人’的关系模型,来讨论人类在自身演进中对神的认知与审视。”另一侧,以卢浮宫中的雕塑《波尔塔塞的斗士》为原型的雕像《英雄》被打扮成小丑,“穿透”了楼层,仿佛从天堂堕入下层的世界,将胜利与力量的象征转化为失序与荒诞。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在二楼“手稿的矩阵”中,银灰色的脚手架丛林里嵌入了两个系列的手稿作品,营造出一种“神与人”的对话场景。“药物所代表的是人类身体的欲望、世俗繁衍的本能,它和高高在上的神祇或神佛相隔甚远。然而通过形式的转换与材料的并置,得以让‘药’的概念以‘斑渍’的符号出现在画面中,分别‘疗愈’了东西方文明中的神祇。”这种“疗愈”与“亵渎”的张力,也体现在范勃为美术馆空间中的水泥柱所“量身定制”的《爱奥尼的褶皱》,以及《神之柱》中,前者将西方古典建筑中爱奥尼亚柱改造为包裹方形水泥柱子的“外衣”——柱身褶皱如文明坍塌的皱纹;而后者中的神明躯体局部如同泡在福尔马林之中的标本。
当众神远去,人何至何往?《背影》系列中无法被辨认的“主体”,是神,抑或是人?而当众神背对观众,在最后的影像《归途》中逐渐朝着大海走去,世界似乎即将隐没于世界起源的空无与混沌之中,正如艺术家所言,“当价值观不断被冲击和重塑,当现实与幻影均渐渐退去,似乎最终留下的也就是这苍茫却又无言的海域。”在离开展厅之时,观众所看见、所踏上的所谓“归途”,或许正是现代社会中的“现代人”,无坐标的漂泊与放逐之旅。

艺术家范勃

Q=《艺术新闻》
A=范勃
Q:本次展览为何以“预言的寓言”为题?
A:这次展览的主题与内容涉及中西方神话中的诸多形象,我试图通过设定其姿态、转换其空间,倒置其关系,让这些文化层积中的历史内容生长出新的意义空间。展览没有对“诸神”和“人类”的表象特征进行模仿式再现,而是希望以“戏谑的反差设置”在现场建构一个新的象征与想象空间,让大众看到人类所呈现的某种异化,进而认识到自身的问题。
某种意义上说,“预言的寓言”这个展览仍然在回应2020年以来,日常生活施于我的切身感受,时至今日它们还在发酵。今天人们身处的现代生活,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一个瞬间突发的自然灾害或流行疾病,就能让我们过往所依赖的经验、计划、理性,在顷刻间全部失效。那些曾经以为坚实而永恒的物质与价值存在,随时都可能被动摇,变得虚幻。而这一切似乎都应了马歇尔·伯曼的书名所预言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个过程改变了我过去关于人的生命质感、精神状态和身体行为的种种看法。我想找到一个符号能够凝结出人类对“永恒价值”的追求,但又希望经由对它的改造,呈现出自己对陷于现代生活焦虑症候的反思。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在艺术与文学的历史文本中,我找到了“神像”作为我反思现实,传递观念的内容基础和形象母题。这个符号是人类漫长的繁衍生息和文明积淀中最初的想象与力量,蕴含着这个蓝色星球上不同地域的人群与自然间最深邃的关系。古典语境中,神谕、占卜等超自然力量常与预言相关联,强调对不可知命运的预判。只是,当远古的“万物有灵”被现代社会用技术、知识与理性祛魅以后,人类进入到一个“技术肥肿,伦范消瘦 ”的时空维度里,自身欲望常常因过分膨胀而显得异化,进而也导致自然与心灵失去了可以被感知的路径,以及可遵循的规范。这时,预言成为基于现实逻辑的批判性推演,对当下洞察所衍生的未来预警。
另外,本雅明以寓言这个修辞装置,通过象征性叙事所建立的艺术辩证系统让我深受启发。如果“拱廊街计划”中的“闲逛者”群像可以被视为一则现代寓言,那么古代的神像也可能通过形象的改造而获得共时的隐喻,去指向形式与内容、主体与客体、历史与瞬间、断裂与救赎的多重可能,进而扩展出现代性意义。所以,展览名称是有意将“预言”与“寓言”转化为方法论层面的共生体,当古老的精神图腾与现代的视觉内容、价值立场并置、对话时,我希望人们感受到的不仅是一段关乎心灵秩序的预言,还有一则关于命运轨迹的寓言。

范勃,《归途》,影像、装置,尺寸可变,2025年
Q:“神像”是您本次展览中重要的视觉材料,但都以残缺的形态出现,有什么用意?
A:“神像”涉及到人类文化演进中的诸多问题,它本身是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在身体中交织生成的一种介质和渠道。人对神像的尊崇,既来自远古时期对天地的敬畏之心,也是社会内部道德秩序与价值建构的需要。中西方文明中,人都以自己的身体结构和行为模式作为想象的基础,创造出诸神的形象,并在观其型,念其意的循环往复中,贮存自己最纯粹的精神。人对神像的膜拜,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对自己精神凝聚物的礼敬,是“不可见之信仰”在世间的应化,也是千百年来人类心灵秩序得以正常运转的依托。此次展览将诸多神像设定为“残缺”,就是在我看来,这种形态本身就是现代寓言的一部分。首先,经过历史洗礼和岁月侵蚀的“神像”经常以残缺示人,而引发今人的凭吊与哀婉;其二,更为重要的是,相对于理想中的神而言,人是不完整或者说残缺的,而将人的这个特点用之于塑造神的身体,是希望重构一种“神与人”的关系模型,来讨论人类在自身演进中对神的认知与审视。
展览的同名作品《预言的寓言》中的群像无一“完整”,并被实施了现代的“救助”:威严的波塞冬的头顶缠着绷带,胜利女神折翼之后套上了夹板,采音八方的天神顺风耳戴上了助听器,力大无比的超级英雄赫拉克勒斯孱弱倒地后也得戴上氧气面罩,安诺提乌斯美丽的脸庞则贴上了创可贴。只是,这些“神像”都放置于外围地面,而代表人类残体的贝尔韦德的躯干,则连接着预示生命脉动的心电图,高悬于神像的中心。这组雕塑群像从对“神与人”的位置更换与身体改造开始,戏谑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的神像符号,进而对其象征的精神性进行挑战。“残缺”让具有超凡能力的神,陨落到现实层面“人”的世界,而所见的调侃亦是对“神”所代表的价值秩序逐渐消散的怅然与无奈。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Q:在选取具体的“神”的过程中,您是否对某些神具有偏好?祂们具有怎样的特质?
A:这次展览中对神像的选择分为两个层次。《美杜莎的倒影》《预言的寓言》《英雄》和《爱奥尼的褶皱》这些空间类型的作品,我更看重神像作为文化母题的典型性和流传度。所以观众会看到,无论是美杜莎、波塞冬、胜利女神、天神顺风耳、赫拉克勒斯、安诺提乌斯、波尔塔塞的斗士和爱奥尼亚柱,都是来自于艺术史中经久不衰的形象,具有较明确的识别特征和高浓度的文化意涵。而这种刻在文化基因中如钢印般的存在,正是我的创作基础。对于神像的改造以人们对这些文化形象的熟悉度与敏感度为前提,没有耳熟能详,就无法通过对历史文本的陌生化方法来促使新想象与新认知的生成,也无法转化出神像作为寓言载体的意义。
作为另一种尝试,在《手稿的矩阵》《背影》《姿态》和《归途》等平面类型的作品中,我则刻意祛除了神像的具体指涉关系。这部分神像原型搜集自网络,通过解构的方式在典型的神像范式中提取最具识别性的身体局部,然后再重构成为具有“模糊的局部”的神像。这些作品中的神像被拼贴的手法处理得较为抽象,也是在将碎片化的神像身体视为“预言”的警示和“寓言”的载体,它们指向一种既没有逻辑也没有秩序的现实图景,而这正是人类在时间演进中给自然与己身带来的危机和焦虑。通过一个由精神高度凝聚而成的符号系统的消散,提醒人们思索文明坍塌的根源。
Q:您为何在绘制神像时选择画祂们的“背影”?展览中的影像作品《归途》也展现了一众神明向海中走去的“背影”,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内涵?
A:人物正面代表着最易于被识别的形象,也更多地被表述;而“背影”则往往较难辨识,不能具体化,同时,它还包含着与正面不同的象征寓意。我恰恰是希望通过“背影”这样一种身体形象的模糊性和群体性,构成对时代精神显影的一种隐喻。当人类书写自身文明时,“前往”与“远去”都曾是史诗,是时间进程中社会活动的回声,但是后者却更加悲壮和充满戏剧性。时移世易,作为人类信仰、感情和希冀投射物的神像正在远去,留下的是让我们不知所措的背影,以及无法等待的归期。

范勃,《背影》- 25 ,2024年,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预言的寓言”展览中,我通过《背影》和《归途》这两件对这一意象进行了双重演绎,以截然不同的环境符号建构起关于现代人生存境遇的复合寓言。作为绘画的《背影》以对个体的静态描绘,将人类置于一种正在被技术监控与宰制的异化处境。画面中,神像周围布满了具有律动感的彩色波线,一如人类心电图的节奏。这样可以拉近“人与神”的距离,让神如人一样具有心跳和脉搏。同时,还可以使人意识到自身与神在本质上所存在的共享特征,让人对神性的看法走向某种具身性。更具现实意义的是,心电图作为医学仪器对生命的数字化监控符号,在此被转化为技术演进对个体存在的规训隐喻。而作为影像的《归途》则在时间划出的视觉范围内,对神之群像进行了动态演绎,是一次对生态危机与文明轮回的暗示。影像中,众神的背影被置于浩瀚绵延的海洋中。海既是自然生命的起源载体,又是家园追寻的原型意象。但是当自然被过分的僭越之时,“归途”指向的就不再是地理家园和精神归属,而是生态崩溃后,人类最终自我放逐与漂泊的缩影。海还可以是人类历史与政治角逐场域中的某种见证,当价值观不断被冲击和重塑,当现实与幻影均渐渐退去,似乎最终留下的也就是这苍茫却又无言的海域。
从《背影》到《归途》,我将“背影”从个体叙事转化为集体命运,是希望人们能在这种断裂、碎片的现代社会与循环、永恒的自然空间碰撞中,去感受技术快感、生态代价以及历史评定的错位。


(左)范勃,《复相·变异》No.2,2017年;(右)范勃,《切片》No.20,2016年。图片致谢艺术家
Q:“绘画笔记”系列手稿将人体器官、分子式、药物介绍等内容相互并置,这些“绘画笔记”式作品中统一的主题是什么?其中的每一件作品各自探讨的方向是什么?
A:“绘画笔记”是我每隔一段时间厘清创作思路的方法。当一些作品的形象塑造与整体氛围完整之后,我会有意绕开它们,以最放松、散漫的方式在草稿本中的涂涂写写,只记录思考的过程而不追求完美的结果和完整的意义。这个过程中,我会将自己过往创作元素的零件拆分,也会将感兴趣的各种形象局部、符号、公式、材料和文字纳入其中,然后再让它们拼组、交叠,自然呈现其状态。我的“绘画笔记”主要围绕三个方向进行:“描绘的可能性”“社会生活叙事”和“绘画中的隐喻”。从方法论到表达对象,再到寓意构建都进行了深入探索,我希望以一种系统、逻辑的方式规划自己的思考路径。
展览中,“绘画笔记”呈现于《手稿的矩阵》这个场域空间中。银灰色的脚手架丛林里嵌入了两个系列的手稿作品,希望营造出一种“神与人”的对话场景。代表神的诸多画面中,药物溶解而形成的蓝色痕迹或黄色斑渍与神像碰撞,让原本看起来平和的神像画面生发出一种荒诞的张力。药物所代表的是人类身体的欲望、世俗繁衍的本能,它和高高在上的神祇或神佛相隔甚远。然而通过形式的转换与材料的并置,得以让“药”的概念以“斑渍”的符号出现在画面中,分别“疗愈”了东西方文明中的神祇。而另一个呈现“人”的世界里,主要由综合材料绘画组成,这个系列将人世间的市井百态,用形象、语词、图片、模糊的文字涂鸦编织起来,形塑一种人类社会的生命质感。总体上说,这些手稿一方面在描绘、叙述、喻示,另一方面又将描绘、叙述、喻示的内在机制也呈现出来,从而构成我自己反观创作多种进路的“临时车间”。

范勃,《边界》局部,2024年,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Q:这次展览中,您如何用作品去呼应和美术馆的特殊场域,达到您所说的“弥散”的效果?
A:在最近几年的展览中,我一直在探索建构一种从物理空间到认知系统的渗透机制,也可以称之为空间叙事的“弥散”效应。但这种“弥散”并不是直白的观念输出,也不是简单的空间延展或媒介跨界,而是一种以身体感知为触媒、以文化记忆为载体,通过场域、媒介、符号三重共振的认知重构系统。这次在和美术馆完成的个展“预言的寓言”是这种弥散的又一次实践。在对现场空间调研之后,依据建筑形态、空间功能和观看动线的特点将展览设定了11个主题单元,每个单元都是一段与现场空间相关的叙事,但在“预言的寓言”的总体观念下,它们又被整合为一个链接神与人、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想象的剧场。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图片来自TAJ
来到和美术馆,穿过迂回的夹岸花园,豁然之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眉目低垂的美杜莎露出半张脸静静地斜倚在池水中央,沉思般地看向自己水中的倒影,泛白的金色蛇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与微风拂过水面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展览以《美杜莎的倒影》拉开序幕,美术馆别致的水景让“美杜莎-水面-倒影”构成了新意向产生的结构关系,也铺垫了一个忐忑而又神秘的基调。而后进入安藤忠雄所构划的圆形建筑,一楼展厅入口处呈现的是作品《边界》。簇拥着的繁密神像挤在逼仄的边框中,本该存在于“巴洛克”画框中的绘画内容——佛像,却被放置在了对面的白色幕墙上,以俯看众生的姿态凝视着往来观展的人群。在大家进入主展厅之前,我以这个带有“框定”意味的形象为起点,与一个互动参与的设置形成对话,更多的是想回到“福柯之问”,去重新讨论今天的价值生产系统中作者-作品-观众的关系。进到一楼展区,会看到展览中体量最大的两件作品《英雄》和《预言的寓言》,它们的创作都充分回应了和美术馆空间的尺度与特点。其中《英雄》以卢浮宫的著名雕塑《波尔塔塞的斗士》为原型,但颠覆了它常规的观看视角:首先将其放大到穿越楼层,巨大的体量会让“渺小”的观众从局部的观看与想象中产生了对作品的陌生感;其次利用楼层间隔将原来的斗士姿态头脚倒置,呈现出强烈的跌落与失衡的状态;同时在其身体外部描绘近似小丑的装扮,进一步形成了《英雄》有别于艺术史经验的例外状态。而《预言的寓言》则以巨大体量的雕塑群像,高低错落地置于展厅中央。美术馆极具表现力的层高,成为了通过改变空间权力结构,塑造新的人神关系的基础;而颠倒、错置的形象又动摇了美术馆的特有秩序,从而焕发出新的视觉和精神张力。


(上)范勃,《神之柱》,2025年;(下)范勃,《姿态》之一、《姿态》之二,2024年,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经过楼梯步道上到二楼,在展厅入口处看到的是作品《神之柱》。在如同试管与培养皿的玻璃方柱中,堆叠着不同文明体系中的神之身体,那些被切割的躯体局部如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生物标本,发挥着“渎神”的精神警示。随即进入二楼的环形展区,我回避了传统“白盒子”的均质化展示,以不同的媒介作品在此交织出一个富有节奏的合鸣空间。绘画系列《背影》开启了“当众神远去,人何至何往”的诘问;由脚手架搭起的“丛林”构建起神-人双方对话的视觉场景;然后又在“仰视”的身体设定中去体会《姿态》里神像如何成为了富有意义的情景场。最后,观众会在环形展厅的出口处看到两件与海洋有关的作品《神话》与《归途》,它们反映着近年来,我对人格分裂、环境危机等现代生活症候的思虑。如果说这些平面性作品多少代表了一种工作室方法,那么《爱奥尼的褶皱》就完全是为了和美术馆而量身定制。我将西方古典建筑中爱奥尼亚柱改造为和美术馆展厅中,包裹方形水泥柱子的外衣。通过对比与渐变的形象设置,为永恒与流变、古典与现代制造了一次诙谐的相遇。整个展览试图在有如“拱廊”的迂回空间,以多幕图景的切换将众多冲突性因素予以无限链接。


(上)范勃,《卡巴拉-镜像 》,2015年;(下)范勃,《卡巴拉-梦像 》,2015年

范勃,《言外像之三十四》,2015年
Q:自2016年的“幻象现实”展览开始,您开始探索“视觉转化”。何谓“视觉转化”?您的创作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产生了怎样的演化?
A:2015年的个展“幻象现实:范勃的社会考察”中的两组绘画《卡巴拉》和《言外像》,让我开始思考如何在绘画中进行“视觉转化”,并有意识地关注了“知觉”问题。“视觉转化”就是将过去从绘画中形成的视觉凝视转化成为创作中身体其他感知系统,如触觉、嗅觉或听觉的参与来完成观念的传递和意义的建构。基于这个转向,2016-2025这十年时间里,我也开启了对“语言与图像”“知觉与身体”“观看与阐释”等艺术内在基本关系的探索。
2016年的个展“平行”则正式规划出关于“知觉”的主题方向。展览中我提出了“去视觉化”的创作方式,用盲文与不同的媒介材料的信息组合串联起《B2》《切片》和《世界³》三组作品的叙事内容。这些作品是为了激发视觉和触觉这两个“知觉”系统在信息交叉过程中关于“真实性”的讨论,也是希望用一种边缘化的感知体验来重新审视正常人群的视觉权力。往后的时间里,我不断围绕“盲”和“药”这两个核心内容,拓展“知觉”这条创作主线上更多的可能性。2017年的个展“潋滟”中,我开始尝试以不同题材、媒介和文本去探求人的内心世界和不同社会角色之间的置换。展览建立了两组作品,分别指涉外部体验和内部体验,这是以现象学家梅洛·庞蒂的“知觉的二重性”为基础的一次艺术表达。


(上)《同温层》,范勃,2020年;(下)“范勃:游弋的谜语”展览现场,广东当代艺术中心,广州,2021年
2019年,“回到现场”的个展让我的创作进入了场域营造的阶段,在“家庭”式的空间中,以实验报告、纸本手稿以及实验室设备构成特殊的实验室美学,让观者得到沉浸式的情境体验。2020年的个展“无形的剧场”以及“六个盒子”展览中进一步拓展。我希望通过对观看者视阈角度的重新审视,在社会生活层面揭示出造成某些“知觉悬置”的习以为常,或者被技术宰治之下的生存状态,让观者深入体会到在不同场域中所唤起的对于不同感知体验的认识,并形成对于剧场化世界的心灵考掘。而2021年,个展“游弋的谜语”中,我又“重返”自己最熟悉的绘画阵地,将视角从“盲人”“药片”“病理”“日常生活”这样的社会现实语境转向进入一个由身体、生命和精神构筑的历史与现实空间中继续挖掘可能的感知方式和精神观照。近5年,在知觉的基础上,我进一步围绕“如何利用语言消解图像,超越视觉再现的局限,构建当下对作品新的观看和解读方式”来思考自己的创作,通过对身体、生命、精神问题的关注来切入当今世界的复杂性、多样性和不可预见性境遇。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Q:您所探索的“可见与不可见”的关系,具体拥有怎样的关系?您的创作如何探索这个命题?
A:2014年,我的创作以《手稿》转向,尤其是2015 年个展“幻象现实”之后,便在“视觉转化”的基础上开启了对梅洛·庞蒂“可见与不可见”这对关系的艺术实践之路。十年时间,通过大大小小的个展,我让自身创作的核心从“物的再现”拓展为“感知重构”,将“可见”的视觉霸权不断拆解,而将“不可见”的精神褶皱、记忆痕迹与权力结构转换为可触的“在场”。
在“预言的寓言”中,我希望这种探索能抵达新的综合。不只是视觉、听觉、触觉等不同感知路径的交互,更重要的是知觉与心灵及精神的关系。精神常常被认为无形而不可捕捉,而“神像”则是寄托他们的信仰和崇拜的凝聚物,这就将无形的神转化为有形的实体,把理念世界的力量引入现实世界之中。我力图探索的是以可知可感的物质和形象去探测不可见和不可触及的人类内心世界。同时,在此过程中,观众不再是被动的观看者,而是游走于可见物质与不可见精神能量之间的体验者。当艺术从视觉消费的客体转化为激活认知潜能的“神经接口”,作为艺术家,我的职能就不再提供答案,而是让现场成为不断重置提问的方式。

“范勃:预言的寓言”展览现场,和美术馆,顺德,2025年© 和美术馆
Q:从架上绘画,到如今的“多媒介”创作,在创作媒介、题材转变的过程中,是否有一条贯穿其中的观念主线?
A:如果用一条线索来描述我创作的始终,应该是对人的存在状态和感知方式的关注。2014年以前是早期绘画阶段,我用写实或表现的方法塑造形象,形成一些关于现实或历史的态度,思考“人”作为社会单位中个体的存在状态。那个时期的几个系列作品,如《黑色星期五》《无尽的黄昏》《花开花落》《木言》等都比较强调形体与观念的结合,个体化的语言和画面的品质感,是我建构图式、形成符号意义的过程。2014年前后,我意识到创作不应该再受限于单一的媒介,曾经的高峰也可能让自己止步不前,艺术家最珍贵的品质就是不断地自我超越去接近未知。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从早期的个人图式中脱离出来,尝试在画面中降低技术性与完整性,以一种更为轻松随性、自由书写的方式重新开始实验自己绘画中的诸多可能性,并在主题和方法上直接切入到当代艺术关于社会观察、语言实验与媒介融合中。而后的10年的时间里,我也不想再被任何一种风格或样式定义,所采用的一切形式、媒介、行为都是在回应人关于“存在与感知”的诸多疑问。从“绘画笔记”出发,我将自己的创作游弋于各种艺术的主题、观念、媒介、形态、空间这些维度之间:用“随笔性”的图式尝试书写绘画,用彩色图片堆砌墙面,用维生素B2药片构筑盲文,用盲文铺设迷宫,用药粉试管占领空间,用热感应成像技术捕捉观众的凝视,用影像记录盲女的行走体验,用展览空间颠覆日常生活经验,用神像诘问断裂失序的现代生活。而近段时间,我的创作在形态上又有新的变化,从绘画到雕塑、装置,对作为精神的凝聚物予以表达,经典与现代符号揉杂并置,乃至颠覆和重构整个空间,在先前一系列关于身体的感知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凸显了关于精神或灵魂的追问。但这里面又有一条隐藏的线索,那就是,以“隐喻”的修辞,透过“可见与不可见”的多重关系,观照人类内心的世界。所以,我并不执着于某一媒介,而更看重的是整个创作思路和观念的演进。
正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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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勃:预言的寓言
和美术馆,顺德
展至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