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怀直笔 粗服乱头

散怀直笔  粗服乱头

傅吉鸿

董香光《画旨》有云：“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画之至美存乎笔墨，山水之至美系乎奇境，由是而明矣。笔墨因人而异，四僧八怪、董巨荆关自具家法；奇境亦因地而别，五岳三山、江河湖海各擅胜场。郭河阳《林泉高致》谓：“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虑、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然以山川之众、景物之奇、幻化之富论，则蜀擅其盛。峨眉之秀、青城之幽、三峡之雄、剑阁之险无论矣，即村野田畴、篱墙院落亦秀色内蕴，天机时见。

沈芥舟之言曰：“南方山水蕴藉而萦纡，温润和雅为其正者；北方山水奇傑而雄厚，刚健爽直为其正者。”巴蜀北接秦陇之雄，南临荆湘之旷，雄秀兼具，南北尽收。蜀地丹青因之生面别开，或幽邈深浑，或莽苍清隽，或葱茏秀润，或险劲严整……亦北亦南，似真似幻。余幼生村野之间，略承家学，向喜文辞，俯仰天地，流连草木，中心不能无感，久之发为绘事，寄兴笔墨，状写村舍田园意中之景，发露草木水土自然之性。

纵览往哲笔墨，莫非依托山川，取意怀抱。洪谷太行结庐，大痴富春寄迹，瞿山、石涛敬师黄山，宾翁寻幽探胜笔夺造化之奇，陆俨少舟行三峡顿悟笔墨之妙，前事不远，卓然可法。然今时名山大川游人如织，观者若堵，闲远之心已杳，脱尘笔墨焉寻？且山川万态昔贤已曲尽其妙，欲与古人争出手，亦谈何容易。因思前修即无微不至，亦容有刻画未尽之处，菜畦春绿，藕塘夏荫，乱草接天，疏篱带月，藏奇秀于平实，纳妍妙于萧散，是半边一角亦饶淡泊至味，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殆即此境耶？

世之笃论，书画见人本来面目方入神妙。山川形存于表，神得乎心，象应之手，意馀于象，然后乃见其思致。董北苑久仕江南，目之所遭皆林麓洲渚、丘陵江湖，遂绝去奇峭之笔，多为疏林淡树；李营丘避地齐鲁，所作遂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米颠往来京口，得烟雨空濛之奇；倪迂居处梁溪，领远山枯木之逸。此数子者，盖习见熟闻，故易措手。余长在川中，巴蜀风物阅历殆遍，华滋繁茂，万类杂陈，而时有不名者错出其间。欲拈一字以笼括，或得称之为“野”。每睹村居情状，阡陌纵横，屋宇高低，参差短篱，丰肥瓜果，蜂蝶相逐，鸡犬竞嬉，蓬麻交缠，萍藻密迩，天地生机尽泄于兹。乍临之，芜杂凌乱，难觅端绪，就地披寻，则疏密自具，条理其中。盖自然之性本乎理，对景写真，适足表造化之功。余耽于野趣，登缙云，涉嘉陵，筑园歇马，采薇林薄，视蔓草如嘉树，摄繁杂成格局，俯仰取舍，乐而忘返，身之所之，莫非化境。

归而泼墨，随意挥毫，散怀直笔，粗服乱头，非敢以奇境炫世，聊欲觅天地化机于山陬水涘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