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山林

    来自北国中原的我，常常会思念当年那些山区写生的日子。      
那是四五年前的秋天，当时还在河南某高校任教的我，带着一帮学生去太行山写生。八百里太行莽莽苍苍，峰峦峻峭，刚健挺拔得就像顶天立地的北方汉子。我和同行的师友同学们每日闪落在茂林翠谷间，潜心感悟欣然运笔，晚归后相对小饮，微醺时月下漫步，看那被群峰围困的狭小天幕中异样闪亮的群星，间或扯开喉咙狂吼几声，引得群峰回应如鬼呼狼嚎。古人所津津乐道的所谓啸聚山林，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记得当时我们落脚在林州石板岩镇高家台写生基地，那里风景优美是个写生的好去处。房东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姓杨名增福，聪明能干而又踏实厚道，在这深山里可以说是个人尖子了。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而且此后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常常互通消息互致问候，情谊丝毫未减。有一天，善解人意的他对连日奋笔已略见疲态的几位老师说：“明天让学生们自己画一天吧，我带你们几位去一个好去处......”我们几个一听马上就兴奋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带了些干粮，我们就跟着增福出发了。山路逶迤，愈走愈高，行约十余里，眼见得前方不远已现水泥马路。原来此处已至两省交界，前方已地属山西长治，据说更为富裕一些的山西已经把这山里的土路全改了马路了，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景观，河南境内太行山的山路至两省界碑处戛然而止，将前面山西境内的水泥马路映衬的分外突兀夺目。       正观望间，增福已率先折上了一条上山的小道，我们也赶快紧随其后。蜿蜒上行，空气愈来愈湿凉，呼吸也渐至紧促，我们已经真正进入大山的深处了。       
    转过几块无人耕种的梯田，前方隐现出几户错落的农家。房子是典型的北方山区形貌特征，石头堆砌而成，极其残破，有的已看似摇摇欲倒，那些青白色的石块罅隙里结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增福解释说：“这些是年代久远的民房，现在已经不能再住人了，但为了维持太行山村的特色，它们未被拆除和改造，原住村民已经迁往别处了。”难怪在这深山里寸土寸金的庄稼地都在那荒着无人耕种，我们这才明白过来。那么，增福领着我们来看的，就是这么个没有人烟的太行荒村么？       
    增福不再言语，而是径直走向一处最大的院落。绕过石块堆砌的院墙，推开东倒西歪的木栅门，我们呆住了。       
    整个院子没有下脚的地方。无数的已坏的正坏着的将坏的梨子堆满了整个院子，足足有半尺厚，让我即时想起了“满地黄花堆积”的句子。三棵高大挺拔的梨树冲天而起，纷繁的枝干足以把这个阔大的院落遮蔽的愈加阴翳。仰望上去，仍有为数众多的果子在枝头摇曳，间或就有一颗忍不住纵身一跳，落入这厚墩墩软塌塌的梨子铺就的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这种别样的情景，真是未曾见过。几个人一时语塞，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些成熟了的果子显然久已无人问津，它们年复一年地在这深山老林中生长、成熟、老去，静静地坠落并腐烂化为泥土。没有人知晓它们的存在，没有人前来采摘。它们同样拥有着生命绽放的精彩花期和成熟季节，但却独自寂寥，没有人来见证和喝彩。空山冷落，一任自生自灭。此时我想起了李煜的词句，后主的梧桐深院，怕也不过寂寞如此吧？   
    “那么多的果子都烂在这里，真可惜啊！我们多摘些带回去给学生们吃吧！”一位老师提议。“可是，这树太高了，我们怕是摘不下来几个呀！”另外几个人直摇头。“跟我来！下边山谷里多着呢！”增福已经在屋后的坡地上向我们招手了。       
    转过这片坡地，在眼前巍然耸立的峭壁边缘，有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急转直下。小路陡峭难行，灌木丛生，常须双臂辅助开道，举头已是不见天日。空气愈加湿凉，前方隐隐似有水声传来，下坡路总算是渐至尽头了。拨开灌木踏上平地，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原来我们已行至谷底。这儿真是一个桃源仙境般的好所在！一条小溪贯穿山谷缓缓流过，溪水清可鉴人。两岸数不清的梨树熙攘杂陈，同样数不清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只是，这谷底的梨树因得不到足够的阳光照射而长期处于阴暗湿冷的环境中，故而不能长的高大，果实也不够饱满，那结满果子的枝条垂曳下来几乎是触手可及。地上有些掉下来的果子，但不多，显然是环境的因素让它们推迟了成熟期。而我们来的恰是时候，哥几个都把外衣扒了下来，扎紧领口袖口，做成简易的口袋，迅速上手，转眼间就装了个满满当当。溪边小憩，听着淙淙叮叮的水声和空谷里山雀儿偶尔的几声啁啾，我忽然想到，这个寂寞的山谷在春季梨花烂漫、蜂舞莺啼的花开时节，该会是一种何等明艳旖旎的盛景呢？       
    这梨子并不香甜可口，未经任何技术改良嫁接的野生状态和深山幽闭阴翳的生长环境使得它们远不如城里市面上那些梨子丰神俊朗。就像这深山里的孩子，先天的和后天的因素条件使得他们身体羸弱发育迟缓，已经十四五岁的娃儿看起来却像是只有八九岁，而在城市里，他们的同龄人正在茁壮地成长着。这些山娃们上学的条件极其恶劣，他们中的多数人此生注定难以走出这重峦叠嶂的大山了。事实也确是如此，我们在稍微偏远一些的村子里遇到的很多老年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进过县城。但是他们自有属于他们的生活，有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艰涩静寂的环境中他们长大成人，食人间烟火，婚丧嫁娶践履人伦，过着简易平静的日子。与外界的稀少接触使得他们普遍较为木讷腼腆和局促，缺少灵敏的反应和圆活的干练。但这山里的人们无论老小，都有着一张不加雕饰的略具憨态的真诚善意的笑脸。他们身上一直保留着一种至为可贵的品质，那就是质朴自然，宽厚诚实。这本该是人类最为根本的禀赋啊，然而物欲横流中的拼抢争斗却使得它日见缺失渐至稀有。或许有那么一天，霓虹妖冶的迷乱都市终会成为所有现代人的假面舞场。       
    在我们已知的时空中，不断演绎着一幕慕精彩的生命绽放的悲欣之剧。而在许多我们未知的时空里，同样有着数不尽的生命在生长、成熟、老去和消亡。当然，不必谁来刻意地试图改造谁，如果是彼此都能安然欣然地度过自己生命绽放的旅程。但同时，我们也鼓励并支持那些试图自我改变的人们，在需要的时候，毫不迟疑地向着他们的时空伸出我们温暖的手。生命的性灵之花中该当有着同样的生之尊严、追求的权利与得到的快乐。一沙一世界，每一个善良美好的生命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天堂。       
    时光的流转中，我已渐行渐远;但在记忆的最深处,仍时常浮现起，那一片寂寞的山林。

 
                    2008年10月2日写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