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有光

　　特劳迪来中国好多次了，回到意大利便喜欢以“中国通”自居。有人问他，你是“中国通”，一定去过中国的西安吧？他说没有，人家说，没去过西安还不能说是“中国通”呢。不止一个人这么问他之后，他暗下决心必须去一趟中国的西安。终于在去年，他有机会去了，并且一口气跑了很多古迹。晚上，特劳迪睡不着觉了，那些石雕和壁画，尤其是霍去病墓的石刻，不就是他梦想的创造吗？

　　这是广州的朋友告诉我的。

　　去了西安就睡不着觉的特劳迪，就像年轻人一样热情、直接，在七十多岁的年龄，哪怕艺术家圈子里也并不多见。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被他这种性格吸引了。那是2006年，他来北京中国美术馆做个展，顺访央美，带了他的作品集。他的画和他的个性都血性十足、热情洋溢，画的虽然也是人像或风景，但有许多神秘的东西在里面，显示出是出于另外的、我们其实并不熟悉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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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劳迪的画很耐看，纵贯抽象表现和具象抒情的许多流派都滋养着他。如果说他中年转向“人物”是对于“写实”的“回归”就太表面了，因为此前数十年抽象艺术的实践，对于特劳迪并不是走了“弯路”，并不是如今“迷途知返”。恰恰相反，特劳迪能够站到今日的高度看待画面的整体表现力，能够如此有声有色地经营画面的整体表现力，都得益于他在抽象画实践中的体悟。

　　抽象与具象并不对立，并非彼此排斥。对于当代艺术家来说，无论手上画的什么路数，视野和体悟应该都在全局之上了。可以说，特劳迪的肖像也是抽象画，他是拿肖像当抽象画来画的。记得他表达过一种意思，就是艺术表现生活是通过绘画语言，而不是表面的情节。他反反复复地做画面的色彩，颠来倒去的折腾、涂掉重来，这会占据他画肖像的大量时间，他是在干什么？是专心在画肖像本身吗？外行们会说“不懂！”内行们会说：“形象应该是荷尔拜因。”但是，特劳迪画的是另外的一种肖像，虽然不太荷尔拜因，但也十分耐看，十分有魅力。他的魅力来自于每一幅作品不同的色彩结构、色彩空间、色彩状态。这些色彩语言都生于这一位模特，生于这一次的观察发现，生于这一次的体验和冲动，这些色彩是他看到的，也是他感到的，他画一天就感受一天，画一周就在画面上积累、破坏、重叠一周。每每不同，每每加重加深，每每做出修改、调整。这些不同，不是“错误”，不是“弯路”，而是宝贵的积累、宝贵的过程，它们点点滴滴隐隐显显，在画面的各个角落、在肖像的不同色层里起着作用。这么积累出来的颜色才是有质量的，耐看的好颜色。

　　为什么有人以为这些事情“只是在做底色”，恐怕因为读不出色彩中的奥妙，在他们粗浅的眼里只看到斑驳的花布，很花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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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至2009年请特劳迪来央美讲学，我本想随班完整听他的课，可惜太忙竟一直没能实现，只在几次教学小结时听过他说话，还是受益很多。

　　特劳迪常常讲色彩的重要，他说学生们不要把色彩总是调得又脏又黯淡，“那画面上的颜色还不如调色板本身好看一些。”

　　他爱说“有光”。色彩如果画得好，他就会夸奖“有光了”。开始时误会，以为是“外光”那个光，以为是物理的那个光。跟翻译多次讨教后，逐渐理解到，他讲“有光”，跟咱们说的“通气”差不多，跟“气韵生动”差不多。指的是整体关系好了，局部与局部之间支撑起来，而不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了。“有光”，即出彩了。

　　特劳迪上课不光动嘴，他总是自己动手，在课堂上支起大画布，练真的。

　　艺术教学，光说不练是假把式。齐白石总是很少说话全靠演示，学生看、悟，记下来。我不以为这是“前科学”状态，不以为文化文明越高就越是不再动手演示，光凭嘴说了。教学评估可总是看重嘴说的事，什么讲义呀，什么大纲呀，煞有介事地查来查去、评来评去的。

　　大约2000年，央美刚要开办头一个“大师班”，钟先生筹划教学，想起了乌克兰的费利宾科。记得钟先生看重费利宾科的画恰恰好介于传统写实与现当代面貌之间，对我们的教学刚好是个补充和推动。费利宾科在黑海边的画室里我见他有些正在进行的大画，印象跟特劳迪的画面旨趣相通，都不是预先做了详尽的小稿，然后小心翼翼放大制作的，而是一面画一面想，构思构图全在变，画面就像在生长，这边出土了，那边落叶了，这边生出一丛，那边刮去一片，左边出几个细节，右边幻化出一条手臂，因势利导水到渠成。费利宾科和特劳迪还有一点类似，就是他们都有很好的功夫，下笔就有东西，又有形又有色又有笔墨。这功夫，在我看来，倒不是单凭这种很综合的写生创作可以练就的，恐怕还需要分门别类地下些功夫，比方人体速写、解剖什么的。

　　莫依森科的画大家都叫好，他的画面也够复杂，够重大，但他的画也不是拿小稿打格放大出来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的画面真是血气方刚有胆有识元气淋漓！

　　特劳迪画肖像，画风景，活生生地把我们习惯上弄得很枯燥的事儿做活了，做得生机勃勃。他也不分什么创作什么习作，像咱们古人一样，画好了全是创作，模特也可以是学生也可以是朋友，他就活在每天的“画”里，活在每天的“看”里。画画这就是他的活法儿，他真实地活在里面，他的画也就有了生命。

戴士和 2013年10月17日

注：桑德罗·特劳迪（SandroTrotti），生于1934年，意大利画家，罗马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