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道出笔端 ——读韩勤的热带雨林画卷

　　追踪韩勤的中国画十多年，读过不少美术批评家对其画作的精彩评论，我的感受却还是独特的。以我海南土著的体验，其笔其墨其色铺展开那么繁富多彩的热带雨林自然画卷，汩汩渗出老子所言“道之为物……其中有精”。
　　首先它们展现了热带雨林的自然韵律。
　　海南岛古称炎洲。《海内十洲记》言之十仙洲：祖、瀛、玄、炎、长、元、流、生、凤麟、聚窟，带有远古神秘的人文意蕴。炎洲传说在南海中，为神仙居所，后人借指海南。丘浚有诗曰“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洲半壁天”。这是一片神秘的、蛮荒的土地。南海环抱，与世隔绝。这片炎热的海中仙洲，生长出中国唯一的热带雨林。
　　韩勤生于炎洲，在热带雨林中长大，自然的节律长入其心。所以我能在他的画作中看到热带雨林的野性、奔放和粗犷的韵味。《春山清韵》中那山峦长满着棱角，木棉、椰树似乎无规则地伸展，整个画面充斥着张力。看他的画感觉素朴，好像那些山峦河流和树木都还可以更“美化”一些。看多了，我才明白他执拗追求的正是自然“大朴不雕”的韵律。老子提倡“大巧若拙”，庄子学派推崇天然之美，“法天贵真”，李白有“天然去雕饰”之名句。这片热带雨林是原生态的，本身就“大朴不雕”。真正的艺术杰作既是艺术家的创造，却又显得天然生成，无人为造作痕迹。看得出，韩勤追求这一境界，已迈出了几小步。
　　雨林的韵律来自生物的多样性，多样统一是美的最高法则。大海、河流、湖泊、云雾的背景下，椰林、槟榔、木棉、荔枝、龙眼、芒果、人心果、野山芋、芭蕉、各种葵类植物和凤尾竹相互竞争，不遑多让。在此画卷斑斑点点的新绿和木棉的殷红中，从林泉云水的流淌中，从带着水气和泥香的微风中，我感受到雨林轮回和向上的力量，和它蕴含的诗情画意。
　　所以韩勤的画充满着雨林动感的韵律，最醒目的是在那山、树、花、鸟、人的整体图景中，都拂动着热带的风。他的画面是飘动的，云雾缭绕，各显其状，雨在飘，花在飞，候鸟排着各种队形飞翔，椰林那长长的羽叶指示着风向，山峦于是也像在飘动。风从林中起，林茂自有风。正是有了这动感的雨林，他笔下的五指山强化了生命的张力。
　　其二，这雨林的韵律中显现出生命的自然之道。
　　哲人说：“大地的绿色生命之深奥广大远比我们人类所理解的更为深远”。（贝斯顿）自然的节律在热带雨林的生命序列中静静地流淌。绿色代表着自然生态系统的固有秩序之结构，绿色代表健全的生命。他用深沉的浓情“培植”他那画面上绿色的生命，探究它们的奥妙。他的画满眼皆绿，其笔下山峦不像北国山水，而是于墨色中顽强地透出盎然绿意。
　　雨林自有其生命灵性，韩勤用灵秀的构图、着色和笔法来表达，整体显现出一种清秀之美。如《山居春晴》构图简洁，山林秀美，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南人与北人山水画迥异，岭南画派少见枯山瘦水那苍茫的旨趣。在韩勤这里，绿色固然是热带雨林是强烈表征，而椰树才是雨林向上的、骚动的魂灵。他的椰树羽叶是黄绿色的，与众不同，因为在这深绿色的近乎“绿墨”的丛林里，椰叶显得那么嫩绿，带着植物新生幼芽稚嫩的色调。他的羽叶轻灵，依着热带风自然飞动，似乎更能代表蓬勃灵动的生命活力。
　　其三，雨林之道导引自然的生活之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这里的“自然”不同于现代理解的自然界，而是渗透于万物的道那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自然向人生成的漫长历史，养育了人的自然本性，包括敬畏、尊重、遵循、回馈自然等生活态度，过自然而然的生活，采取“自然无为”的生活方式。老庄美学从道的自然无为的哲学，从个体生命怎样求得自由发展的观点来观察美，这种审美态度，引导出后世“依于老”的嵇康、陶潜、王维之道骨和中国士大夫的审美精神。
　　韩勤显然在热带雨林中汲取了自然的智慧，轻松、写意、纯任自然的本性从他的画中流淌出来。他的热带雨林总情调是幽静的、不争的，植物呈现天然不雕的姿态。他笔下雨林总色调是比较轻淡、灵秀的。道家美学“纯任自然”的生活态度使他从雨林的观察中获得体验：万物自然而然地生长便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便成就幽静灵秀的雨林和山田。于是有《南国山田四时春》、《清幽家园》这些“山水田园”。我们从中自然感受到这种生活态度，渴望远离城市的喧嚣，悠游于自然山水中，以消减现代竞争社会为物所困带来的烦躁不安。但自然无为并非遁世，而是追求诗意地栖居。他喜欢在山庄添上些许天线，《家居青山绿水畔》、《溪山清幽》等是现代人的山水，而非陶渊明的“不知有汉”。
　　自然生活同时是一种审美生活。“南人多情”，热带雨林更易培养出炽热的、浓浓的情感。我在他的画里，感受到一种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他不断铺展开雨林的画卷和诗意栖居的意境，开始向“身与物化”、“万物复情”、“乘物以游心”（庄子）的审美境界进发。“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乐”是人与自然统一的那种自然生活的美。这些文化底蕴构成其中国画的内在韵味，所以韩勤的画既是乡土画，更是有着独特意境和较高审美境界的文人画，不亲儒家，而近道家美学。
　　苏轼作草书，曾“乘醉走笔，觉酒气勃勃从指端出也。”韩勤走遍了海南的每一条河流和山脉，因此自然之道熟酿于心，出乎笔端，热带雨林自有一番独特韵律和生命，透出的那种自然生活感受和对自然本性的感悟也就与人不同，一眼就能认出，这画只属于韩勤。
　　（作者 叶子强 师从中国美学大师刘纲纪教授，1988年获武汉大学硕士（美学）学位，现任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终生馆员，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员、教授。）